都老們說,蛙神雖然管著雨,卻也不喜歡一直下,所以在甌越,六月也時常會遇上幾個連續的晴天。
但在古樹參天的雨林中,陰晴區別並不大,高大茂盛的樹冠遮擋了陽光,只留著數縷漏到地上,落在潺潺流淌的溪水中。
啪嗒,光腳的獵手踏破了波浪,在潮溼的地面飛快穿行,一會躍入灌木,一會徒手攀上佈滿苔蘚的巨木,像一隻靈活的豹子。
在離地十多丈的地方,達古給自己找到一個隱蔽的樹丫,他知道,只要自己藏在樹冠裡,秦人便發現不了他。
但秦人的一舉一動,達古皆能洞若觀火!
伸手抓住一隻不幸路過的蜥蜴,扭掉頭,撕開它薄弱的鱗皮,帶著濃烈腥味的肉便能被牙齒咀嚼,嚥下去,溫潤飢腸轆轆的腸胃,這就是一個獵手簡便的午餐。
達古小心除錯自己的弓,捻去鴨羽箭上的水分,連日大雨,會影響弓矢的準頭,但鴨羽的好處在於,它不沾水,壞處是,射不遠。
抬起頭,達古看向遠處,默唸了十次十後,先是悉悉索索的聲響傳來,茂密的灌叢被撥開,一群持戈荷甲的秦卒便出現在視野中。
與將森林當做自家的達古不同,秦卒行進笨拙,他們得由人手持斧子,劈開藤蔓灌木,而一條被驚喜的蛇,一隻路過的蜥蜴,都會驚得秦人持弩激射!
“真是浪費好箭。”
達古不屑冷笑,再度隱身於樹冠中,現在進攻,只會過早暴露自己的位置。
戰前難得的休息時間,達古的腦海中,又浮現了數月前的那一幕——特被秦人分屍的場景!
他的父親譯籲宋,蛙神的兒子,甌越的君長,已經殞命戰場,在始祖公的引領下,去了彩虹橋的另一端。
阿達古永遠忘不了三個月前的桂林之戰,甌人已經放棄平壩,遁入山林,雖然他們都是出色的獵手,但光靠狩獵採集,無法滿足龐大的人群。
眼看食物日漸稀少,很多人想回家種稻,再加上秦將毀壞甌人的祭壇和墳墓,引發了眾怒。父親拗不過族人請戰的聲音,率眾進攻桂林,卻不想,那是秦人的詭計,甌人落後的武器,無法攻克堅固的營寨,而秦軍援兵,從四面八方湧來。
甌人不敵,只能撤退,譯籲宋斷後,卻被秦人所殺,連屍體也沒來得及奪回。
那一戰,無數族人遭到了屠殺,而譯籲宋也身首異處,被秦人侮辱性地砍了頭,掛在營寨示眾,一些試圖奪回譯籲宋屍身的族人,在夜間偷偷摸了過去,也被亂弩射殺!
這是陷阱,甌人不再嘗試,失敗的氣氛在他們之中傳播,一些膽小的都老,甚至帶著家人離開森林,去投降了秦軍,為他們帶路……
幸好,在這危急時刻,譯籲宋的弟弟,達古的叔叔“桀駿”被推舉出來,擔任新的君長。
桀駿勇敢有謀,他與剩餘的勇士商議後,決意堅持譯籲宋最初的想法,堅決不與秦人正面作戰,而在廣袤的森林裡轉戰,發揮越人善於爬山越嶺和駕船盪舟的長處,利用山高密林與秦人周旋……
三個月來,這種作戰方式卻出奇的有效,甌人不再白白死去,反倒是秦人不斷流血。把軍隊四處分散,這應該是秦將犯的最大錯誤,但凡駐軍就需要食物,甌人早已堅壁清野,即便有人投降過去,現在種地,也要幾個月後才有收成。
當地無法滿足,就得從後方運送,於是,沿河開闢的漫長道路,一字長蛇的秦軍糧隊,就成了伏擊的好物件。
除了襲擾糧道,甌人還時常光顧秦人佔領他們家鄉後,建立的營寨,在夜黑之時,偷偷摸過去,給巡邏站崗的人來上一箭,割下人頭後,再遁入夜色裡。
靠著這種辦法,只達古一人,就砍了五顆秦人的腦袋,一一祭祀給父親……
頻繁的滋擾,讓不可一世的秦軍煩不勝煩,在損失了不少人後,秦軍開始了反擊,他們在那些叛徒都老帶領下,組織上千人,抱團進入森林,試圖找到甌人的據點,將其消滅。
但秦人不知道,從他們踏入森林開始,便走在死亡的不歸路上了……
桂林之戰裡,披甲帶劍,列成方陣前進的秦人,看上去是那麼強大,根本沒有擊敗他們的可能。
可一旦進入密林,這群武士就成了蹣跚學步的嬰孩,他們的履踩在溼滑的苔蘚上有些打滑,不透陽光的叢林讓他們難辨方位,四處亂飛亂跑的動物吸引了其注意力,身體被笨重的甲冑拖累,昔日整齊的佇列,也變得極其散亂。
甌人則在這片熟悉的獵場裡遊走,默默保持在外圍,時不時鬧點動靜,吸引秦人奔走,與之周旋兩日後,一無所獲的秦軍,像極了一頭疲倦的獵物……
和在桂林時不同,獵物和獵手,已經換了身份!
眼看這支秦人橫七豎八地坐在溪水邊休憩,達古取出了他的竹弓。
“阿達古,別急,好的獵手,懂得等待時機……”
父親的話,彷彿仍在耳邊迴盪。
達古慢慢拉開了弦,瞄準了這群貪得無厭的侵略者。
“特波,我不再是阿達古,不再是孩子,血祭祖靈後,都老在我臉上紋了面紋,就像蛙神身上的圖案……”
那黑色面紋中,是一雙燃著復仇怒焰的眼睛。
“現在,我叫達古,是男人,是獵頭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