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始皇三十五年底,戰火從閩江上游,一直燃到閩江下游,秦軍順閩江而行,在山間轉戰數百里,搗毀數十個忠於閩越王無諸的村寨後,前方豁然開朗,碧藍色的大海就在眼前。
抵達東冶城時,黑夫才發現,和後世的福州不同,這裡的陸地尚未完全形成,東冶城半在江心洲澳中,半在陸上。
眼看秦軍來勢洶洶,更有騶無恤這帶路黨前驅,甲冑、兵刃皆不如秦人,兵員數量也不佔優勢的閩越人連連敗退,眼下已完全放棄了陸上的小邑,燒燬碼頭,退保江心洲。
閩越人素以善制舟楫,巧於馭舟而聞名,而秦師遠道而來,面對寬達數里的閩江口,當望洋興嘆才對,在騶無諸看來,這寬闊水面就是東冶城最後的城牆,希望能多喘息一陣,實在不行,還能乘船遠遁,在閩越漫長的海岸線負隅頑抗。
但閩越人的希望落空了,就在秦軍陸師在閩江北岸紮營之際,閩江的入海口處,也有烽火被點燃:那是來自東甌的會稽舟師,大小船隻數百艘,張開的風帆如同一層雲,遮蔽了海面。
震驚之餘,騶無諸只能動員所有退到江心大洲的閩越人,越人善楫,幾乎人人都是好水手,在震天的戰鼓聲中,數百艘槳船從江心洲出發,順流而下,朝入海口的秦船衝去!
這場擊破閩越的最後一戰,終究得以舟師來一決勝負。
黑夫自知幫不上忙,索性在岸邊放了個馬紮,帶著一眾手下。欣賞這場水上攻戰。
秦軍的船隊,船隻數量眾多,搭配合理,除了十餘艘用於指揮的樓船外,還有大翼、小翼、艨艟等,它們多是數年前在膠東青島港建造的堅船,但滄海君並無強大的水上力量,只充當運兵運糧船,此番來了南方,總算有用武之地。
反觀閩越人的船隻,品種就有些單一了,多是小船、槳船,唯一的大船,還是閩越王騶無諸的座駕。
“是艅艎。”
前幾日在海岸登陸,前來與黑夫接洽的徐福一眼就看出那船的級別,閩越人竟然還在沿用數百年前,吳越爭霸時期,吳王夫差和越王勾踐的船樣。
那時候,艅艎是長江、太湖上的巨無霸,但世易時移,如今它的大小,竟不如秦軍樓船之一半。
騶無諸大概也意識到了這點,艅艎遠遠落在後頭指揮,與秦船接戰的任務,交給槳帆小舟們,利用越人熟悉舟楫水性,船隻輕便靈活的優勢,順流而下,打秦船個措手不及,是他們勝利的唯一機會。
任囂也明白,相比於寬闊的海邊,江口是以少勝多的好地方,雙方能在這投入的船隻有限,且笨重的樓船一旦被纏住,就成了任由鯊魚撕咬的大鯨。
於是他下令樓船揚帆退後,而大翼、小翼降下風帆,以槳力划動靠前,形成了一道木牆,阻擋閩越人的第一波進攻。
眼下的水戰尚且原始,戰艦隻充當了一個平臺的角色,水上作戰的方式與在陸地上的區別極為有限。敵我士兵手持各種弓箭長矛等武器,在距離敵方戰艦較遠時用弓箭、標槍等兵器射擊,接近時則改用鉤爪長矛等兵器攻擊,這種作戰方式名為“接舷戰”。
這是閩人唯一的優勢,他們從小到大在船上討生活,哪怕海浪顛簸,亦能如履平地,這點,只有最優秀的秦軍水手才能做到。
雖然遠射武器上,閩不如秦,但秦人的弩機,在閩船飛速衝來時,也只夠射上兩三輪,且晃動的船隻上,命中率感人。
不過當閩船即將撞上秦船時,秦人卻立刻放下船尾安放的長長木杆,頂住了衝來的越船!
“是拒麼?”
黑夫遠遠瞧見了這一幕,問徐福。
“退者鉤之,進者拒之,正是魯班所作的拒。”徐福頷首。
據說兩百年前,楚國與越國在長江上爭鋒,楚舟師屢敗於越,無奈之下,只能求助於公輸班,公輸班遂為楚軍發明了“鉤”和“拒”。
當敵軍處於劣勢時,“鉤”能把敵軍的船鉤住,不讓它逃跑;當敵軍處於優勢時,“拒”能抵擋住敵軍的船隻,不讓它追擊。楚軍有了鉤、拒後,遂無往不勝,漸漸扭轉戰局,而越國失去了水上優勢,漸漸步入衰亡。
黑夫點了點頭,大概同一時代,在地中海上,羅馬人與迦太基的鏖戰,也用上了類似的戰術……
眼下,不少衝來的閩越船隻被拒所抵,處於一個不遠不近的位置,秦船上的兵卒乘機再上了一輪弩,居高臨下激射,閩人死傷慘重。
但閩越作為越國後人,對這種武器自然記憶猶新,他們船上也有“鉤”,遂齊齊伸出,勾住秦船,雙方你拉我推,一時間,水戰變成了拔河比賽……
但與有明確戰術的秦人不同,閩越人作戰就講究一個莽,搖槳的閩人冒著極大的風險和疲勞,奮力划槳,時而進攻時而後退,時而分散時而集中。數不清的槳帆小船,不斷衝來,撞到一起,層層疊疊,彷彿寬闊的浮橋。
彪悍的閩人光著身子,嘴叼短劍,成群結隊在船上跳躍,他們竟將其當成了坦途,更有甚者,直接躍入水中,游泳靠近秦船,再攀附而上,抱住秦卒,白刃相交!
秦人也不甘示弱,他們有更鋒利的兵器,以及厚實的甲冑,五人結為一陣,用群體的力量,將亡命的閩人殺死,或逼他們跳海。
一時間,船漿擊水,兵器相撞,海戰頓時變成了陸戰。船上、海上血肉橫飛,到處是漂泊的船板和斷殘的肢體,鮮血染紅了海面。
但隨著木拒被砍斷,船隻終於親密接觸,閩人源源不斷登上秦船,前排數十艘秦舟不敵,開始落敗……
但還不等閩越人歡呼,便發現了可怕的事實,這些舟船,不過是誘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