咸陽才掀起一場大案,北地郡,卻平靜如常。
後人言,北風捲地白草折,胡天八月即飛雪。
此言雖是誇張,但夏曆十二月中旬,整個北地郡幾乎被大雪所覆蓋,尤其是賀蘭山腳下,幾有數尺之厚,壓垮了不少帳篷。
這時候,哪怕有皮毛覆體的牛羊都只能靠秋天儲存下乾草充飢,人就更不能出門了,只能在氈帳裡窩著。
而就在這萬物寂寥的冬天裡,大河對岸的眴卷縣(寧夏中寧),一個藏在山窩裡的小部落裡,卻響起了一問一答的聲音。
大人的聲音懶洋洋的,且每句話中間間隔很久:“問,汝父於秦始皇三十七年二月起兵。”
“若他在秦始皇三十九年十一月滅了胡亥。”
“這場內戰一共打了多久?”
小孩的聲音則清脆響亮,卻又帶著一絲不耐煩:
“一年零九個月!”
身體幾乎佔了半個氈帳的超級大胖子捋須笑道:“為何?”
對面剃了頭髮,紮了辮子,好似胡兒的少年,年紀九歲上下,卻一口標準的關中話:“顓頊歷,十月為正月啊,夫子,你真當我是胡兒了?這麼簡單的問題還用教麼!”
說著少年便憤然起身,想結束今日的學習。
大胖子笑呵呵地按住他:“那好,我便問你個難的!”
卻見他搖頭晃腦:“今有人共買物,每人出八錢,盈餘三錢;人出七錢,不足四錢,問人數、物價各幾何?”
少年張了張口,又掰了掰指頭,只覺得腦子一片空白,有些煩躁,怒道:“夫子沒教過,我不知!”
作為這天下數學最好的人,大胖子張蒼得意洋洋地說道:“答曰:七人,物價53錢。想知道為何麼?來,破虜,且坐下,先前沒教過,今日我便教你,這是九章算術裡的盈餘演算法,一共有兩種解法……”
“我管它有幾種解法!”
尉破虜急了,撓著頭道:
“我不想學數術了,腦殼疼,我可是武忠侯之子,又不做生意,也不做專門管商功的官吏,會計數即可,何必學這麼複雜。”
“你還知道自己是武忠侯之子?”
張蒼將手裡算盤一拍,板著臉,指著門外飛雪道:“從夏天到秋天,汝一直在跟著那些胡兒戎子騎馬射箭,卻不讀書學數,日後莫非真要做一胡騎,衝鋒陷陣?這便是武忠侯之子的志向?當年,汝父雖然出身不高,卻最好讀書,經常向我請教,他能有今日成就,有多少是靠親自上陣拼殺得來的?”
“如今國分南北,北伐軍被阻於關外,不知何日才能奪取咸陽,靖難功成。你藏於塞北,我既然是汝父之友,便要悉心教導你,不能等幾年後,將你還給他時,世人皆言,張蒼乃天下第一博學之人,竟教出一個粗魯少文之士!”
這對師徒正是張蒼和尉破虜,去年葉子衿出奔咸陽時,為了一家人不被一鍋端,帶著小兒子走漢中南下,卻讓桑木帶著長子破虜投北地,希望能靠黑夫舊部的關係,在地廣人稀的塞外藏身。
就算一邊不幸遇難,也能給黑夫留個後。
二人北來後,先被章邯所藏,過了不久,張蒼也逃來了。隨著胡亥繼位,大肆清算黑夫親朋舊部,於是章邯與北地許多軍吏都都掛印出走。
北地塞外是朝廷統治薄弱地區,出奔的眾人,又得到了另一位“大人物”的庇護,藏於賀蘭山下各縣。
這些縣名為縣,實則是北地大原之戎遷徙過來後散居的部落,時常遷徙,難以捕捉行蹤,張蒼還謹慎地給破虜剃了個戎狄髮型,讓他學說戎語,一旦出事,他還能繼續逃。
結果能這一藏,就是大半年,期間朝廷也派人來找過,但都得到哪位“大人物”提前通報,故得轉移。
尉破虜被訓了一頓,垂首道:“夫子,我錯了。”
張蒼態度稍緩:“破虜啊,你不喜學詩書律令,也不喜歡數術,那想學什麼?”
破虜抬起頭,眼睛閃亮:“我想學兵法,此萬人敵也,以後能做一個都尉,助父親討逆!”
張蒼一翻白眼,拍著在北地大啖牛羊肉,所以沒能減下去的大腹:“兵法?章邯倒是會,但他不在,至於我?”
“昔衛靈公問陳於孔子,孔子對曰:‘俎豆之事,則嘗聞之矣;軍旅之事,未之學也。’孔子如此,身後孔子後學,我亦然,故不會兵法,你找錯人了。”
破虜死乞白賴,坐下道:“那夫子再教我點其他擅長的學問,桑木他們不是都說,夫子博覽群書,無所不能麼?”
比如兵法,雖不知兵,肯定也讀過,甚至背得罷?
“我擅長的學問?”
張蒼被誇得很受用,但又大搖其頭:“那種事,你才九歲啊,學了恐怕不好。”
破虜卻很有鬥志:“父親說過,有志不在年高,無志空長百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