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喜他們護送著秘密武器抵達戲下時,發現這兒而營地,已較半月之前,擴大了數倍。
離鴻門尚有一刻騎程,一行人便看見營灶的漫天煙柱,使空中瀰漫著蒼白的薄霧,幾乎遮蔽了天際。
接著,各種聲音飄過農場、田地和原野洶湧而來,朦朦朧朧,有如遠海的呼喚,漸行漸近,他分辨出齊聲呼喊的唯唯諾諾,士卒訓練的金鐵交擊和車騎巡邏的馬嘶蹄疾。
為製造承載旌旗的長杆,渭南一整座臨河的樹林砍伐而光。午後的豔陽下,無數的矛尖閃著暗金色的光,近千座的營帳好似從地底鑽出的皮質蘑菇,遍佈四野。
這就是十萬大軍集結的大場面,更別說還有十萬民夫往來運送糧秣,照看牲畜,為其服務。
看來,幾乎五分之一的關中男子都響應了黑夫的號召,其營地根據編制地域不同,分佈在鴻門各處,都有各自的旗號,攝政夏公的黑龍旗高高飄揚於眾旗之上,位於大營的制高點。
“真軍容雄壯也,以此趨敵,當戰無不勝!”
楊喜對這場戰爭,滿懷信心。
在護送公孫讎等匯入營中,安置好巨型弩車後,楊喜完成了任務,回到了他所屬的騎都尉李必麾下。
因為軍紀嚴格,非但軍妓女閭進不來,連賭博、聚飲也被嚴格管制。
等待出發的這些天,白天還好,楊喜他們要組織士卒繼續訓練,可一旦入夜,便無所事事,在沒有百戲慰問的日子裡,只能靠圍坐在篝火旁,靠閒聊和故事來打發漫長的夜晚。
當楊喜巡營回到駐地時,發現幾位司馬都坐再營火旁,今日的講述者,是一位年近五旬的老司馬,有花白的頭髮,古銅色的臉上滿是溝壑,鬍鬚凌亂,懶得打理。
但別看外表邋遢,此人對戰法十分嫻熟,是德高望重的司馬,也是都尉的左膀右臂。
大家都叫他“酒公”,因為老軍吏愛飲酒,大概是家中有些錢的,而且不分給別人,對此還振振有詞:
“群飲有罪,獨飲無過!”
既然沒過線,軍法官也不怎麼管他,反倒是一些軍吏偷偷給酒公帶酒,以換取他永遠講不完的故事。
眼下,老軍吏喝了口淡酒,說起了往事。
“老夫參軍入伍的年紀,與這後生差不多。”
老軍吏指了指剛回來的楊喜:“其實剛傅籍,沒到二十一的及壯之年,做更卒可以,去打仗還太小。但鄰居玩伴都去了,我也不甘落後。那時候戶籍上還不記年齡,只量身高,我仗著身量高,也入了伍。”
“那是始皇帝十一年,王翦、桓齮、楊端和攻鄴,取九城。我抵達前線時,正好趕上王老將軍攻閼與、橑楊,皆併為一軍,攻打十八日卻無法擊破,於是老將軍讓斗食以下皆歸,什選二人從軍,以精兵取閼與,我因為年輕爵低,便錯過了那場大戰,結果一戰下來,精銳十死其二,不過閼與也打下來了。”
“之後幾年,我跟了桓齮將軍,現在的年輕人多半不知道他了,但當年,他可是比王老將軍還受先帝器重!”
“十三年,我第二次出關,隨桓齮攻趙平陽,殺趙將扈輒,斬首十萬,我也賺了兩個首級。”
“那一戰裡,我隨著同鄉,捐甲徒裎以趨敵,也感受了一把左挈人頭,右挾生虜的痛快,只可惜我那同鄉運氣不好,光著身子被箭矢射中了下體,他又不讓割,很快便傷口潰爛死了……”
聽到這,楊喜忍不住道:“勇士也,真是可惜。”
“可惜?”酒公卻冷笑了起來,環顧四周,大聲道:“他死得活該!”
眾人詫異:“豈能如此說……”
“有甲冑不用,而逞匹夫之勇,真是愚不可及,不留有用之身,往後作戰殺更多敵人,卻稀裡糊塗死了,豈不是活該?汝等切勿效仿!”
酒公搖搖頭:“當然,那時候,我也愚不可及,覺得入伍打仗,是為了士之榮光,為了大秦的開疆拓土。這是吾父教我的,我大父、曾祖又是如此教他的,我家祖祖輩輩,皆以耕戰為業。”
“但十四年時,桓齮卻打了敗仗,嗯,這件事史書裡也沒記,敗仗都不記的,但那一仗當真輸得不冤,因為對方是李牧……”
再不是順風順水的仗了,那是老軍吏第一次感到戰場的殘酷,他看到同袍一個個被趙人砍倒,而自己要面對衝鋒而來的趙騎。
而一直英勇無畏的桓將軍,也讓他們失望了。
“結果戰後,桓齮畏罪逃了。”
老軍吏吐了口唾沫:“他天天與吾等宣揚的銳士榮譽,都拋在身後了,忘得一乾二淨了!”
“好在吾等僥倖生還,先帝也未曾深究,又劃入王老將軍麾下。”
接下來,老軍吏的故事是眾人比較熟悉的,基本伴隨著王翦的東征西討。
十五年,他第三次出關,隨王翦至鄴,取狼孟。
十八年,大興兵攻趙,第四次出關,與王翦從上郡入太原,下井陘。十九年,奪取邯鄲,滅亡趙國。
但還沒等他復原回家歇息,二十年,隨著荊軻刺秦,再度大徵兵伐燕,老軍吏第五次出關,這仗一打就是兩年。
老軍吏抬起頭,嘆息道:
“在北方苦寒之地憤懣難熬之時,我也做過軍法不允之事,搶奪彼輩東西,偷雞摸狗,殺牛宰羊,將財物放進袖中,征戰太久了,我不能什麼都不帶回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