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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94章 了斷

鍾離眛被帶到成皋關府中時,黑夫正站在庭院裡射弩。

射的是一個吊在樹上的假人,黑夫一身勁裝,手持式樣古舊的秦手弩,每每發矢,都正中五十步外假人要害,或頭,或胸,或腹。

當然,也偶有射中腿腳的。

在陳恢稟報人已帶到後,黑夫放下了手弩,轉過身,看到被衛士用繩索緊緊縛住,甚至還拷上桎梏,使其難以動彈的鐘離眛。

鍾離眛被按在地上,黑夫走近跟前,蹲下身子來,仔細端詳他的容貌,看了良久後嘆息道:

“果然是你啊,那個十八年前,從我手裡逃走的賊人,縱然披了甲,蓄了須,我還是認得出你。”

他指了指身後插滿箭的假人:“要射中腿腳,可比射中胸腹難多了,我說得對罷,敖……不,應該是鍾離眛,當日若非你箭下留情,這世上,便沒有什麼夏公了。”

鍾離眛仰著頭道:“我也認得出你,當年的黑麵亭長,曾狠心將盲山裡百餘人繩之以法,卻為了幫一個無辜受過的公士,白送了他四千錢,我殺人慾歸楚國,卻被你抽絲剝繭,透過蛛絲馬跡查了出來,在此之前,我從未見過如此精幹的亭長。“

黑夫頷首:“我在那之前,也未遇到過你這麼難纏的毛賊。”

二人旋即默然,似是陷入了回憶,十八年前的安陸山林,秦楚邊境,那忘我的追擊,警匪驚險的交鋒,以及生死一瞬的恐懼。

鍾離眛哈哈大笑起來,黑夫緊隨其後:

“還是當年好啊,我雖是最卑賤最低微的秦吏,區區亭長,只管捉賊除惡,辦案查案,保十里平安,卻過得很充實。”

就是這樣的他,卻被這個時代一點點,推到了最前沿。

沒法子,不做弄潮兒,就只能被潮頭打落,變成簡牘上的一個簡單的名:黑夫。

而給他警醒的,恰恰是鍾離眛的那一箭!

“你那一箭,我在汝南渡口還回去了,那帶傷逃走的楚騎從,是你沒錯罷?”

鍾離眛道:“確實是我,夏公倒是毫不留情,恨不得將我擊殺。”

黑夫攤手:“這分明是當日你離去時說的,說秦楚當在不久後交戰,你我在戰場上,或許還能再會!屆時,便各自以兵戈作為問候罷,我可是記得清清楚楚!”

鍾離眛頷首:“確是如此,知道鮦陽之戰是公所為,我倒也心服口服了。”

惺惺相惜,這大概是鍾離眛當年沒有直接殺他的原因罷,自詡為士,也承認對方是“士”。

就這樣,黑夫坐在階上與之對話,聽上去還真有點像故人相見,其樂融融。

如果不是一個高坐階上,一個淪為階下囚,緊緊綁著繩子的話。

鍾離眛被綁久了,手腕破皮,血流不暢,難免齜牙咧嘴,黑夫玩味地笑道:“你莫不是想說,縛太急,乞緩之?”

“確實縛之甚緊。”鍾離眛舉起沉重的桎梏:“可否鬆一鬆?”

黑夫卻絲毫沒有放他的意思,打趣道:“縛虎不得不緊,更何況,這是遲了十八年的法網,你且先受著罷,還有……”

黑夫看向陳恢:“我聽說,你欲降我?”

鍾離眛道:“夏公也看到,項氏不救,我堅守孤城多日,自問亦不負項氏,既然攝政寬容大量,不記恨當年一箭之仇,更能釋我麾下數千人,鍾離眛願降!”

黑夫笑道:“好啊,良禽擇木而棲,這話許多人來投靠時對我說過,但你……鍾離眛!”

他收斂了笑容,指著鍾離眛道:“我偏偏不信,當年為了楚國能孤身潛入秦境的鐘離眛,亡國十餘載一直四處奔走謀求復國的鐘離眛,會投降!”

鍾離眛矢口否認:“夏公,我是想讓楚國早日遠離戰禍。”

“夏公當記得,十八年前,以我的本領,隨時可以悄無聲息地逃走,為何拖到案發?還非要帶著其他幾個庸耕者一起走,甚至不惜以身為餌,為不會騎馬的六人爭取時間?實際上,他們不是楚國細作,只是在楚國活不下去的普通庶民。”

“當初我混入這些楚國逃民中間過江,隱藏身份。到秦國後,眾人才發現,並沒有傳聞中的好日子,在秦或在楚,區別不大。身為邦亡之人,想要在異國受公平相待,何其難也,於是眾人便後悔了,想要逃回楚國去,那裡雖然也好不到哪去,但至少是故鄉,還有親人。”

“我一個人離開,自是不難,但若棄他們不顧,事後被發現了,眾人皆要連坐服刑。我不願讓他人為我受累,便想賄賂裡監門,為吾等偽造驗傳,誰料他卻中途反悔,我不得已殺之……這便是那起案子的緣由。”

“我當年為了救六個楚人,寧願犯險。”

“今日也是為了救城中數千人,而甘願不戰。”

“明眼人都看得出來,天下局勢已定,楚國數百萬生民何辜?項氏自取滅亡,但楚人,不必為之陪葬!”

“故我願降於夏公,夏公所患,不過是楚人怏怏不服。攝政與我的仇怨,楚人皆知,若攝政能釋我,則楚人自覺不必遭報復,自無抵抗之心,我願為攝政招降楚臣,如此,則楚不難定也!”

這半真半假的肺腑之言,黑夫似乎有些動容:“聽上去不錯。”

“但鍾離眛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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