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日之陽再度從地表升起,照到了項城以南四十里外,一片小林子裡。空氣中滿是寒意,十多匹馬被拴在四周的樹上,數百名士卒則歪歪斜斜地靠在一起,他們或躺、或倚、或坐。從疲憊的面龐,身上多多少少的傷痕就能看出,這是一支飽受磨難的殘兵敗卒。
在眾人簇擁的中央,平躺在車輿上的李由被傷口的疼痛弄醒,睜開眼睛一瞧,卻是黑夫在為自己更換裹傷的血布。
“黑夫。”
李由看著眼前這個用嫻熟的手法包紮傷口的下屬,心情有些複雜,良久後才無力地說道:“是誰借你的膽量,讓你挾本都尉逃走?”
此言一出,周圍的人都睜開了眼,尤其是軍法官,更是站到了黑夫背後,握緊了劍,彷彿只要李由一聲令下,他就能將黑夫斬了!
但黑夫未動聲色,他在繼續手裡的工作,用絲帛將昨晚摸黑草草包紮的傷口重新處理了一遍,細心紮上最後一個結後,才後退一步,正色道:
“奉將軍之命,為大軍殿後,半步不可後退,此乃都尉之職。”
“軍令一下,務必奮力向前,斬首殺敵,此乃普通兵卒之職。”
“保衛左右,護翼都尉,一切以都尉安危為首,這則是短兵之職。”
“昨夜楚軍攻勢兇猛,我軍已抵禦兩刻有餘,奈何寡不敵眾,軍陣已潰,將軍有意殉國,不欲退卻,但將軍若死,吾等短兵縱然順利逃歸,仍會被追究論斬。故在下吏看來,我只是在盡職而已,若都尉認為我有罪,請以軍法殺之!”
言罷,黑夫單膝下拜,那些託了他的福,得以倖存下來的短兵們也都圍了過來,東門豹、季嬰、共敖等人跟著一起下拜:”若百將盡職救出都尉也有罪,吾等當同死!“
“也罷,也罷,你的確只是在盡職,何罪之有?要論有罪,我此戰敗北,一個覆軍之罪是逃不了了。”
李由虛弱閉上了眼睛,他感覺自己的全身都快散架了,特別是中了箭的胸口,更是火辣辣的疼,清晨的柔和陽光似乎觸到了他心底的悲傷,讓他悲慟莫名。
回想起來,昨天的那場仗,簡直是一場災難,當奉命殿後的南郡兵在楚人衝擊下漸漸不支、潰敗的時候,李由只想破口大罵。
罵自大冒進的李信,罵安排自己殿後的蒙恬。
李由有兩個選擇,其一是殉于軍陣,戰死沙場,可他才剛剛迎娶了秦王的長公主,正是酒色婚配新生活、仕途得意前程無量的時候,怎麼會甘心莫名其妙地死在這?
第二,便是丟下大軍,調頭就跑,但那樣的話,就觸犯了軍法。
秦國軍法有言:諸戰,而將吏棄卒獨北者,盡斬之。
還不等李由作出抉擇,他所在的位置,就遭到了一陣楚軍弓兵射出的箭雨襲擊,雖然黑夫等短兵立刻到戎車上,舉起盾牌為李由擋了不少箭,但倒黴的李由胸口還是被流矢射中,戰車的馬匹也驚慌亂奔,將他甩下了車……
這時候,黑夫便帶著人扶起李由,大喊著“保護都尉”,在楚人大軍衝過來前,和數百短兵一起脫離了戰場。
李由一度想把自己沒有死戰,離開戰場的罪過遷怒給短兵,但睜開眼看著黑夫細心地為自己裹傷,終究還是沒狠下心來,他說得對,大家都只是忠於各自的職責而已。
“我奉命殿後,力敵數倍楚人,堅守到了最後,也不算棄軍而逃。”
棄軍而逃和力戰不敵,是有很大區別的,前者會被認為是“國賊”,罪不容赦,後者則是無奈之舉。
與敵軍力戰,卻不幸戰敗的將軍們,雖然按理也要處死,但仍能以爵位抵罪。這項制度在秦國曆史很悠久,早在春秋之際,秦穆公便寬恕了在崤之戰裡大敗於晉軍,還做了俘虜的孟明視、西乞術、白乞丙三將,恢復他們的官職如故。數年後三將一舉雪恥,將兵伐晉,渡河焚船,大敗晉人,以報殽之役。
所以秦國一直延續了這種傳統,對戰敗將領不會太過苛責,畢竟除了武安君白起,沒有人敢說自己能百戰百勝。
過去王齕、蒙驁等大將也都打過幾次敗仗,甚至是大敗,覆軍失地,最後都靠著以爵位抵罪,也沒被處死,沉寂幾年後,又得到了任用。這些將領在事後,會吸取教訓,更加鍾情於立功雪恥。
“此戰主要罪責在李信、蒙恬,我以爵位抵罪,至多會被免為黔首。”
太遠的事情想了也沒用,先脫離險境再說,李由便抬頭問道。
“短兵五百主何在?”
無人響應,黑夫的頭低了下來:“五百主為都尉殿後,死於亂軍之中了。”
“可惜了。”
李由嘆了口氣,昨夜他受重傷後又摔下馬車,一度昏迷,期間被短兵放置在車輿裡,也是半昏半醒,失去了指揮的能力,所以對後面發生的事並不知曉。
“汝等一共收攏了多少人?”
黑夫稟報道:”共收攏了六百餘人,其中四百人是短兵。軍吏則只剩下三名短兵百將,還有另一位普通百將“
“這麼少!?”
李由大驚,他統帥的南郡兵沒有滿編,不像其他都尉那樣,麾下有萬人,但好歹也有五千,怎麼只逃出來了這麼點人?
黑夫和旁邊的翟衝等百將對視一眼後,告罪道:“還未告知都尉,當時情勢危急,兵卒四散,大多數都沿著潁水往西奔走,但吾等見楚軍也派遣車騎緊追不止,便沒有選擇往西,而是往南走了……此事乃吾等共同商議,還望都尉勿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