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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個夢

在那樣一個宋玉原以為自己會徹夜不眠的夜裡,他再次去往了高唐。

他立在高曠而幽深的廟宇中,立在身高數丈,美麗得茂矣美矣,諸好備矣,盛矣麗矣,難測究矣,上古既無,世所未見的神女像前。藉著一排昏黃溫柔的燭光仰視她肅穆怒卻,眼含柔憫的面容。

驀地身後傳來那人含著笑意的聲音,宋玉惶恐地急忙轉身,望見她煢然孑立在幽晦的黑暗與瑩白光亮的相接處。白晝日光萬丈,耀人雙目,卻不及她迎風而立,紅裙飛揚翩躚,宛如烈火燃燒。

宋玉迎著縷縷和風,飛奔至那人面前,只覺那些孤獨無依毫無頭緒的思念使他的靈魂漂浮輾轉,在奔至她面前,將目光也融進了那一片澄澈的亮光時,卻只覺天地安定。

她閃著雙粲聚日月光輝的眸子,道:“妾在巫山之陽,高丘之陰,旦為朝雲,暮為行雨,朝朝暮暮陽臺之下。”她柔軟冰涼的手握緊他的,宋玉仍怔怔望進她眸子,只聞得:“子淵,我帶你去看,這大千世界的朝雲和暮雨。”

恍惚間,天地顏色似被她納入袖間,她紅袖又一轉,那些溫暖而繁複的色彩便又溢位。驀地,她與他皆立在山崖的巔頂,朝雲的霞色亦渲鋪至腳邊飄渺雲霧,絢麗得令宋玉痴怔,抬足想看得真切些,卻叫那人猛得大力拽回。雲霧散開一線,宋玉才望見那是片無底深淵,透過一線的黑暗,冷冷凝視他。

宋玉悚然,只覺浹背濕透。那人卻悠然大笑,一展紅袖,腳邊雲霧便霎時聚攏翻湧,似怒濤滾滾,最終歇沉深谷。

鬱郁木林蒼翠欲滴,漫山玄木冬榮。金陽照耀葉枝間隙間竟似閃爍星光,璀璨遍野。或高大而喬直,冠葉伸展一如鵬鳥施翼,或掛滿碩果,纏滿紛呈花苞。微風吹拂林間片片湖澤如同南珠,光彩流溢,水波盈盈。枝葉搖曳悲鳴,清濁相輔,五音變化,四方會合。

清風激蕩,宋玉心緒難平,只覺傲骨傲氣皆在這造化自然面前低伏下去。先前總以為郢都是這人間之最壯觀大氣,如今才知,自然造化才是至壯至美至曠闊之境。

想想老師所作《九歌》,贊頌的又哪是東皇,雲中君,什麼湘君,什麼山鬼,他贊頌的是巫山,是湘水,是雲雨,是這精妙壯闊不可言的造化。

那人望見他眸中同樣熾熱光彩,狡黠一笑,揮袖,便招來傾盆大雨。風急雨驟,烏雲蔽日,濕冷雨水澆得宋玉沒了意氣飛揚,狼狽扯著袖子遮雨。

身邊那人卻朗聲而笑,眸子迥然,雨翳晦暗亦遮不住她目中日月光輝。她將雙手湊至嘴旁,長聲呼嘯,清越得蓋過風聲,在山谷間回蕩,一聲比一聲綿長。

宋玉望著那人,是矜抑不住的歡喜。他想起她那句話,她說,她是巫山神女。想不明白,這樣一個人,為何會被囚於高唐,被囚於朝雲廟。

來不及細思,那人便又一展紅袖,烏影退散,金陽透亮。雨過天晴的澄澈天穹中,現出了一彎虹影,跨及青山碧石,跨及天地恆遠,橫亙在這幽谷上空。林間湖澤,映了虹影,閃爍霓光,五色並馳,宛如塊塊瑩潤玉璧。鬱郁蔥蔥間,皆輕靈浮沉在一片幽馥花香中。

宋玉驀地憶起,桑柳河畔,嫩綠垂柳間,亦有鸝語宴宴,似是呼喚失散的伴侶,又像是追悼喪偶,曲曲委婉,皆順著溪流,淌向不知何處的遠方。宋玉正思緒飄遠,眼前卻又色彩融轉,換作冷凝黑碧,他立在陰晦樹影間,身邊仍立著那人。

他望著那人玉白側臉,那雙眸子像是青山碧石間的幽潭,也許流轉著不為人知的冰涼清泉。他順著她的目光往葉影間望去,觸目皆是一片刀光戈影。

高臺四處燃起篝火,臺下是高頌《東皇》的薩滿,雙頰抹血,目子雪亮的獵手,眾人皆在這頸弩利弓,與年青健壯的肌腱張弛間斂聲屏氣。風亦不敢去浮動,那車蓋上的玄色旒旌間流露出的衣角。

華蓋內尾帶彩旌的利箭劃破凝著血腥味的空氣,刀光戈影驟然亮起,雕雲良駒如雷電掣馳,雙目赤紅的勇士空手扼殺獵豹,弓箭如流星直遏飛雁。玄服朱袍的君王鞭笞桀驁不馴的烈馬,觥籌交錯的大夫歌頌明政與武德。

這只是一場狩獵,卻盡顯這世間大好男兒揮斥方遒的豪氣。宋玉似乎能望見丹殿之上,多少先主已然沉眠的面孔卻仍含威怒視,丹殿之下多少前賢雄辯朝堂而怒斥天下!

宋玉神思激越不能自已,怔忪地想要站起,去觸碰那個渴盼已久的世界,眼前卻突然一暗,雙腳踩空,又被一片昏黃燭光擁入懷中。他痴痴四望,終是在那光亮與黑暗的交界處,望見那人火紅身影。

她將自己縮得小小的,倚靠在高大柱宇旁。宋玉這才發現,那個朗聲長笑,呼風喚雨的神女,以不過是這樣脆落的少女。宋玉便放輕腳步走至她身旁,嘆氣,望著她閉目側顏。

他驀地問:“你是巫山神女,那麼你的名字是什麼?老師所作《山鬼》有一句‘既含睇兮又宜笑…….’”她卻打斷,睜開的眸子靜默漆黑,“子淵,你方才所見,非高唐,亦非人間,那是我集高唐與人間之好,為你造出來的一方世界。”

她略微仰眸,天穹中,夕陽殘照,俱化作暮雨與微紛的煙雨,柔軟與潮濕一同他現在的心境。她望向他,“高唐的朝雲暮雨想是你從未見過之美,可這朝雲,這暮雨,你在人間哪出亦定能得見。可是我,卻只能在高唐,朝朝暮暮,翻雲覆雨。”

宋玉恍惚間不安地想去抓住她火紅衣袖,卻又陷入無邊無際的黑暗。他忍著酸澀的淚意,在沒有風聲回響的黑暗間大呼:“你去了哪裡!”沒有人回答,他一遍遍地呼喊,直至聲嘶力竭。

然後,彷彿一切都溯回至開端。

依舊是赤足立在一池微涼碧水之中,宋玉微睜著眼,屏住呼吸,無法言語地望著這失而複得的一切。

當淚水模糊了她耀若白日,皎若明月的容顏時,宋玉驚覺,這思念來得如此強烈。可她輕巧地一躍,在他面前展顏一笑時,他卻不由自主地笑了。

並非逞強,只是心中破土而出,無法抑制的湧溢的快樂。那顆在胸腔裡沉寂了十幾年,望見牆頭,桑葉間那雙清亮的眼時,才會不甘寂寞的,微滯的,羞澀的跳動的心髒。

“你去了哪裡?”他孩童般笑著哽咽。

她笑著,鼻尖掛著淚珠,她說:“我在這裡啊!”

那是種什麼感覺呢?就像是上元的花燈會上,少女挑著花燈,走在一片絢爛如同夏花的琉璃光彩中。而少年光顧著看她在燈火輝煌中光彩照人的樣子,恍惚地松開了手。那少女便如同一隻小紅狐隱失在人群中。少年惶急地滿世界找尋,在千樹花開裡尋著,藉著如星光閃動般的燈影照著,尋了她千百度,驀然回首,那人卻在燈火闌珊處。

他問:“你去了哪裡?”

她便笑了勝過了滿眼的合歡花,她說:“我在這裡呀!”

“你的名字,是什麼?”他無法抑制住自己的顫動,他伸手,想去抓住她衣袖,卻被她輕巧避開。

“我是朝雲,我是暮雨,我是高唐,高唐即是我。”她振臂揚袖,高聲昂首,泛著笑意的眸子逐漸變得空冷,像是老師被放逐那夜,沒有星輝的夜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