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實,兩條都不算末路。多虧了林也,她有錢蹉跎餘生。只要她想,她甚至可以給自己在市區安置上一個小小的家。或是結婚生子,或是孤獨終老,總歸是落葉生了根。實在是比她從前的人生好上太多。
只是不甘心。
明明只差一步。
明明錯的不是她。
明明……
宋鹿站起來,手指捏緊胸前的兩片衣襟,聲調平和地說:“我出去吹會兒風。”她沒聽到林也的回答,或者他說了什麼,但她耳朵裡像是有兩只蜜蜂在飛,“嗡嗡嗡”撞著耳膜,塞不進其他聲音。
林也眼珠子一刻不離宋鹿。他挺怕她想不開跳下去的。此時正是夕陽西落,金陽從極西的天空灑下來,微風吹開她的頭發,柔柔的、軟軟的、披著一層金光微微向肩膀兩邊展開。她彷彿是一顆軟掉的黃杏,散發甜絲絲、蜜柔柔、不帶任何侵略性的香氣。
宋鹿臉上沒什麼表情,倒是比不知道結果的時候還要平靜,像是接受現實、妥協命運、認自己命苦。林也放下心的同時也無聲嘆了口氣。她記性不好。不記得他答應過她什麼。一個誠信的生意人絕不會不履行合同條款。
桃姨早就把晚飯做好了,她默默站在林也身後好一會兒,想提醒林也又不敢出聲。還是林也主動轉過頭,吩咐:“她情況不太好。你今晚留下,看緊她。”桃姨膽怯又疑惑地抬眸看一眼林也。林也沒和她解釋太多,起身去叫宋鹿吃飯。
宋鹿從露臺走到餐廳的時候路過酒櫃,很快地睃了一眼躺在櫃子裡的許多酒瓶子。這一眼沒逃過林也的眼睛。先是煙,現在是酒。林也無奈地笑,這算自暴自棄嗎?是不是待會兒還要縱、欲?
林也閑閑說:“喝上一杯沒關系。你可以選一瓶。”
宋鹿的確沒精力去和林也客氣,她連想壓抑喝酒慾望的力氣都沒有,她開啟酒櫃,隨手拿出一瓶。看到她選的酒,林也眼皮一彈,但忍住不出聲。桃姨眼明手快地拿出醒酒器、高腳杯和開瓶器。
宋鹿朝桃姨搖了搖頭,自己鑽紅酒的瓶塞。她手生,開瓶器是轉進去了,卻鑽歪了,眼瞅著要把瓶塞鑽裂拔,她用雙腿夾住瓶子,雙手去拔,卻拔不出來。
林也走過去,接過酒瓶子,“啵”一聲拔出瓶塞。他手指交叉夾住兩個玻璃杯,示意桃姨把醒酒器放回去。他在宋鹿面前放下一個酒杯,把鮮紅濃鬱的紅酒倒進晶瑩剔透的杯子,滿滿一杯。他將另一個杯子放在手邊,瓶身傾斜了一下又扶正。他把杯子往前一推,杯子還空著。
今天還是算了。
兩個人總要有一個人保持清醒。
他接受宋鹿審視的目光,推說:“我晚上要工作。”
宋鹿垂下眼眸,拿起酒杯,仰頭,一下子嚥下三分之二的酒。這是不會喝酒的人的喝法,趁味蕾沒反應過來已經沖過喉嚨,只會在最後的時候泛起酸味和苦味。這也是借酒消愁的喝法。
兩個人把一頓早晚飯吃得特別安靜,只偶爾傳來吞嚥的聲音和不斷嘬酒的聲音。宋鹿一共喝下去兩杯,胖酒瓶子下去三分之一,不算多。不到二十分鐘,她就圓肩弓背,定定坐在椅子上,眼神沒焦點地往外飄。盤子上是她啃了一半的排骨。她一共只吃了這麼一塊。
吃完飯,她就安安靜靜縮在沙發上醒酒。之後,她說要去洗澡。林也讓她洗完澡直接睡覺,並強調他今晚睡樓下,不會去打擾她,有什麼事吩咐桃姨就好。宋鹿木魚腦袋點點,踮著腳像貓一樣上樓。
桃姨很有眼力勁地跟了上去。
在宋鹿的身影即將在樓梯轉角消失的時候,林也問了她三個問題。
“你還想不想拿槍?”
“想在國內打,還是國外打?”
“你願意等一段時間嗎?”
宋鹿沒有回答,尾巴一搖逃跑了。這三個問題是一劑強心劑定心劑,她需要時間慢慢去一個人消化。
過了大約一個小時,林也以為宋鹿已經洗完睡了。桃姨躡手躡腳走下來,林也目光掃過去,還未及問,桃姨就說:“太太要邊泡澡邊吃水果。我去給她洗水果。”
還沒洗完?
林也倒是沒想到。
醃蘿蔔都醃好了。
林也轉頭看桃姨的時候掃到酒櫃,酒櫃的門大開著,立刻有不好的預感。酒櫃裡的酒都是挑選過的。他清楚每一瓶酒的年份和産自哪個酒莊,對它們所處的位置也是門清。一共少了三瓶,其中包括晚餐時開的那瓶45年的羅曼尼康帝。
這是去洗澡的路上,順走了他三瓶酒。
林也站起來的時候身體都在抖,老實說,他拾階而上沖到浴室是奔著搶救蘇富比拍賣會上以55.8萬美元拍下的那瓶酒去的,救人的想法在最初十幾秒鐘根本沒過他腦子。
林也推開虛掩的門,走進霧氣騰騰的門。一個空酒瓶子滾到他腳邊,另一個空瓶子橫倒在浴缸邊,最後那瓶握在從水裡伸出來的白花花的手中。浴缸裡血一樣紅,水線堪堪到她胸口,以紅酒為筆勾勒胸前起伏的線條。白的白,紅的紅,一覽無餘,勾人心魄。
那個女人泡在全世界只剩下唯二兩瓶的極品紅酒裡,朝她投來漠漠的、淳淳的、呆呆的一瞥。她像條白魚一樣慢慢潛入血般的水面下,抓在她手裡酒瓶子裡的液體飄出來,將浴缸裡的“血”更染深一分。水平線吞掉她的胸、她的脖子、她的下巴、她的頭頂,栗色的頭發散開來,像只蜘蛛一樣飄在水面。
“咕嘟”一聲——
從水底冒起一串串泡泡,泡泡在她頭頂心的兩個發旋中間爆裂。 四百多萬給她泡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