顧雪柔吸了吸鼻子,啞著嗓子低聲答:“我媽媽回來了,我把她手機砸壞了,她就打了我一頓。”她說著說著,又委屈起來,繼續抽抽搭搭地掉眼淚。這樣的回答方式對她來說駕輕就熟——只撿部分的真實告訴江孝文,用這種辦法來防止他發現真相,過去的經驗是屢試屢靈。
江孝文果然信了,不過他還是疑惑地問她:“你是不是故意砸壞你媽媽的手機的?”
顧雪柔奇怪地抬起頭看著江孝文,“你怎麼知道我故意的?”
江孝文看她兩頰都腫了,一雙細眯眼哭得又變成了一條縫兒,想到她剛才吃的大虧,心裡著急又生氣,也不管她還哭著呢就責備她道:“今天晚上給你補習的時候,你嘟噥你媽媽二十多天沒回家了,那會兒就想著她回來了怎麼對她發脾氣了?”
顧雪柔心想我才沒有,我就是看她那個樣子,想我爸爸了而已!我真的很想我的爸爸啊,他一年都沒有回家了,憑什麼別人都有爸爸就我沒有呢?她心裡這麼想,嘴上卻一言沒發,她不能給自己辯解,她知道以江孝文的聰明,她只要多說一句話,江孝文就可能發現她的話不盡不實。真相太可怕了,連大壯壯陳美美的奶奶都瞧不起自己家,更何況小江哥哥這樣的人呢?
江孝文順著她的毛安慰了她半天,等顧雪柔情緒徹底平靜下來,他才在心裡暗暗琢磨,雖然小東西是倔了一點兒,而且下手打她的人是她媽媽,不過即便如此——即便如此大人打小孩兒也是不對的,有一千個一萬個理由也不能打人!他懂疏不間親的道理,不過這道理在看見顧雪柔腫脹受傷的臉之後,立即被他丟到腦後了,而且在他和顧雪柔這兒,誰疏誰親還真不一定!他心知肚明自從自己認識顧雪柔之後,自己陪她的時間比顧家任何一個人都多。
他對顧雪柔說道:“一會兒我帶著你過去給你媽媽道個歉讓她原諒你,你真心實意一點兒,畢竟這件事是你不對在先,那是你媽媽啊,你怎麼能對自己媽媽發脾氣大逆不道呢?”
誰稀罕她原諒啊?再說,到底誰該對誰道歉啊?顧雪柔在心裡想,她不會回家服軟的,她心想如果今天晚上不能在江孝文這裡睡,她就出去找陳家溝的季雨欣去,以前她也曾經在季雨欣家裡住過,季媽媽知道自己家的情況,還好心地收留過她幾次呢。而且那幾次她離家出走了,她媽媽也沒有出去找過她!想到這裡,她就控制不住自己的眼淚,又想要哭了,她是個沒人要的小孩吧?爸爸媽媽都不稀罕她。
她難過了很久,到了晚上十一點左右,她才終於委頓在江孝文的身邊睡著了。江孝文將她輕輕地放在沙發上,走到門口拉開門,輕輕地去敲對面的房門,隔了一會兒,顧雪瑩走出來,看見江孝文她小聲問道:“小柔好了沒?”
“睡著了。”江孝文一邊說,一邊看著顧雪瑩身後的顧家。顧雪柔做他小跟班做得這麼忠心,顧雪瑩還是他同班同學,相識這半年多以來這姐妹二人竟然一次都沒有邀請過他去她們家,這其實是一件很奇怪的事,尤其是這種不被邀請以顧雪柔進出江家的頻繁性來作對比的話。只不過以前江孝文一貫不打聽別人家的私事,這算是一種家教,也算是一種與生俱來的性格,現在仔細想想,有些事情還真是挺讓人費解的。
就比如這半年以來,他從來沒見過顧雪柔的爸爸,反倒在幾次進出電梯的時候,見過一個矮胖的男人出入顧家,而顧雪柔每次看見那個男人,都一臉敵意,從來不肯打招呼。難道在這扇門後有什麼不太尋常的事情正在發生嗎?江孝文越想越是疑慮,禁不住問顧雪瑩道:“你媽媽今天晚上為什麼打她?”
他這麼問並不是不相信顧雪柔先前所說的捱打的原因,只是顧雪柔畢竟還小,腦子又一根筋,同樣一件事他比較想從顧雪瑩的角度聽聽她的看法。顧雪瑩烏黑的眼睛瞅了一眼江孝文,低聲說:“還能為什麼,她犟嘴找打。”
江孝文聽了這個解釋,心中極為不快。他不覺得顧雪柔會故意找打,再說就算她真的做了找打的事情,也沒必要對孩子下那麼重的手!顧雪瑩看他生氣的表情,十分好奇,認真地盯著他看了一會兒,突然問道:“江孝文,你為什麼要對我妹妹好?”
江孝文奇怪這個問題的突如其來,這問題在他認識顧雪柔之初還算理所當然,現在都過了半年多了,他作為顧雪柔大哥帶著顧雪柔這個小跟班的模式已經成了他生活中的一種常態了,顧雪瑩作為姐姐突然冒出來這麼一句,江孝文一時之間還真答不上來。顧雪瑩看他這個樣子,哼了一聲道:“你該不會是變態吧?”
江孝文被這詞兒弄得震驚無比,一雙清澈的眼睛睜大了,看個外星人一樣看著顧雪瑩,像是此前從沒見過她似的。她這個人——腦子裡都在想些什麼東西?
“怎麼地,嚇著了?”顧雪瑩似乎冷笑了一下,臉上帶著一抹不符合年紀的自嘲,她現在的神情完全不像個十幾歲的小女生,跟對面滿臉震驚的江孝文比起來,她要更冷靜更成熟,“我們家就這樣兒,我妹總是想不開,總覺得自己家不好,動不動跟我媽媽吵架,其實她根本不懂,要是沒有我媽,她連大街上的乞丐都不如!說了也不怕你生氣,我觀察你足足半年了,倒真的沒發現你對我妹妹做過什麼變態的事情,所以我剛才才讓我妹妹——”
江孝文突然不耐煩聽下去了,他內心生出一種隱隱的焦慮,他無法辨別這焦慮感的成因與源頭,只知道他十分不喜歡現在顧雪瑩說的東西,一併也生理性地厭惡她講話的方式,他立即打斷她:“你媽媽在家嗎?我想跟她說幾句話。”
顧雪瑩聽他問起自己媽媽,臉色微變,她向身後小心地看了一下,聲音壓得很低地答道:“她睡了,明天吧。我先去你家把小柔帶回來。”說完,她不給江孝文反對的機會,示意江孝文開啟他家房門。江孝文不善強人所難,只能領著顧雪瑩進了自己家。
這還是顧雪瑩第一次進江孝文的家,室內靜悄悄的,一點兒聲音都沒有。通往二樓的樓梯燈開了一盞,照亮了樓上大開間的書,從天花板到地面全都是,僅僅這一點就跟她們家完全不一樣。樓下客廳亮著一盞橘黃的壁燈,光線十分柔和,她妹妹就在這柔和安靜的室內睡著了。小小的身子躺在沙發上,身上蓋著一截白色的毛毯,圓滾滾的腦袋底下,江孝文給她墊了柔軟的乳膠枕,如果不是她腫成豬頭一樣的臉上滿是淚痕,看她現在酣睡的樣子會錯以為她是全天下最幸福的小女孩兒。
顧雪瑩苦笑一下,走到妹妹身邊,看著睡著了還時不時地抽泣一下的妹妹,心中暗暗嘆了口氣。傻子,活該啊,誰讓你運氣不好,不是人家的親妹妹來的?要是他親妹妹,你每天都可以這樣被江孝文照顧得像頭幸福的豬了,再也不用跟你看不起的媽媽和姐姐慪氣了吧?你看不起我們,可你知不知道,正是你看不起的這兩個人帶大了你呀?
顧雪柔體重不輕,顧雪瑩抱不動,又不想吵醒她免得麻煩。一旁的江孝文說了句讓我來,就彎下腰一伸手把顧雪柔抱了起來,然後聲音放得極輕生怕吵醒小東西似地對顧雪瑩說道:“你帶路,我送她過去。”
顧雪瑩有些猶豫,她在這方面跟顧雪柔一個想法,因為巴旭東不時地進出她們家,所以她跟妹妹兩個人都不想過多的外人知道家裡的情況。但好在今天晚上巴旭東不在,剛剛王爽發過一通脾氣之後也上樓了,暫時應該不會下來,她可以快速地把他領進去,再快速地領出來,不讓江孝文跟媽媽碰面就行了。
這是江孝文第一次進入顧家,屋子裡一片漆黑,應該都休息了。他按照顧雪瑩的指示抱著顧雪柔進了她的房間,壁燈開啟,他第一眼看見的是他送給她的粉紅豹,被她給圍了一條黑色的圍脖,還戴了一頂男人戴的大皮帽,放在了她的枕頭旁邊,小豹子肉嘟嘟的肚子上摺痕非常明顯,看樣子是經常被小東西抱著壓出來的。小豹子的旁邊是一隻有些破舊的黑熊,熊手上醒目地託舉著五十塊錢,一摞創可貼,還有一瓶清涼油。
他把顧雪柔放在床上,蓋上被子,直起身後四處打量小家夥睡覺的這個地方。入目的第一感覺就是室內的東西很陳舊,通常他是不太留意這類事情的人,但是顧雪柔房間內的東西黯舊得太過顯眼,不管是床單還是枕巾被罩之類的,一看就用了很多年。要說這個房間唯一可取的地方就是還算幹淨,想到她家僱傭了一個做家務的阿姨,所以幹淨這一點除了證明這阿姨比較盡職以外,什麼都證明不了。
住在這種每月物業費都要將近兩千塊錢的房子裡的人,傢什擺設會這個樣子,就只能說明一件事,小東西的媽媽確實沒有好好地照顧她。
他心裡很難過,甚至有些憤怒,看著床上躺著酣睡的顧雪柔,理智告訴他這是別人家的家事,人家怎麼養孩子他根本管不著。可是他偏又想,這些東西能用多少錢呢?小東西這樣給點兒陽光就燦爛的孩子,她媽媽只需要隨便搭理她兩下就會很高興了吧?她媽媽到底做人有多失敗才會讓小家夥這麼討厭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