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一開始知曉的時候,蘇佔庭就選擇了沉默和隱忍,沒對任何人發難,何必要在太太分娩時動手腳?
但人心就是這樣,總忍不住往最糟糕、最陰暗的一面去臆測,總認為世上不可能有這麼副廣大胸襟的人,即便有,那也是在裝模作樣。
可鄭雲州知道,蘇伯伯不會是他們想象的那樣,所以他今天敢來,也必須來。
他沒有對任何人說過,小時候他去蘇家做客,誤入了蘇佔庭的書房。
那個午後很安靜,紅牆外爬山虎的影子被風一吹,晃動在木地板上。
鄭雲州親眼所見,他坐在書桌邊,捧著一張發黃的舊照片在落淚,照片上的阿姨玉雪如畫,綽約多姿。
平時再剛強不過的蘇伯伯,含情凝睇起心愛的女人來,原來也會掉淚珠子。
他深深愛著他亡故的妻子,怎麼可能下這樣的死手?
何況這些年來,多少次審查他都順利過關,要真做了傷天害理的事,不至於瞞得這樣好,會沒一個人參他。
鄭雲州問:“您也沒告訴任何人,孩子是您岳父岳母抱走的?並沒有死。”
蘇佔庭嘆氣:“我忙著為盈盈的死傷心,哪裡管得了她和別人的孩子?也是到了很後來才知道的。但那會兒我岳母過世了,岳父得了老年痴呆,記不清了自己做過的事,見了我總是誠惶誠恐,覺得女兒犯了錯,怕我怪罪到他們頭上。”
他還記得,他那個精明膽大的岳父,在女兒死了之後,一下子蒼老了十來歲。
後來有一次,他路過傅盈的家鄉,順道去看了看他。
他岳父那時已經分不清誰是誰,但還能認出他。
蘇佔庭甫一進門,他岳父就要給他鞠躬,嘴裡不停地說:“佔庭,是盈盈錯了,都是她的錯,孩子我們送走了,我們遠遠地送走了,你別怪她,別怪我們兩口子。”
冤孽。
鄭雲州聽得傷神,閉了閉眼。
他沉沉地撥出一口氣:“我知道了,謝謝您跟我說這些。”
蘇佔庭眼眸下垂,盯著腳底下的泥土瞧:“除了你,再沒有第二個人有這個膽子,敢跑來問我這些事。”
“是,您擔了這麼久的罵名,也該沉冤昭雪了。”鄭雲州玩笑說。
蘇佔庭佯怒道:“還不是你爸在背後編排我!”
鄭雲州擺了兩下手:“他可沒這個力氣嘍,躺在床上等人伺候。”
“好好好,你幫我報了仇了。”蘇佔庭又緩和了神色,說,“看來明天啊,我真得專程去看看他。”
鄭雲州點頭:“對,當份熱鬧瞧也不錯。”
蘇佔庭笑著指了指他:“你小子,還好我兒子比你年紀小,要跟你一起長大,學得貧嘴薄舌,別把我給氣死了。”
“那不能夠,我這都是遺傳了老鄭的。”鄭雲州說。
又說了幾句別的,他才起身告辭,說今天打擾了。
鄭雲州走到鐵門邊,蘇佔庭又喊住了他:“哎,雲州。”
“怎麼了?”他扶著門,回頭問。
暮色裡,蘇佔庭揹著手,沉思了片刻後,他說:“你對我夫人的女兒好點,別欺負她。”
鄭雲州眼中一熱,啞聲說:“知道了,您放心。”
“去吧。”
年輕人走後很久,蘇佔庭仍然獨自站t在院子裡。
他望著那株多年之前從雲城移來的相思樹,靜靜地出神。
這棵樹是他和傅盈結婚那年種的,從南邊移栽而來,枯瘦了幾年後,花匠想了很多辦法都不見起色,索性放任不管。
但又在某一個初夏,奇跡般地抽出纖長的枝條,一夜之間,整棵樹掛滿了黃色的小花,明豔潔淨,像他見傅盈的第一面。
命運的輪回百轉千結,花開了,人卻不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