低低的幾聲問候響過之後,林一航猶豫了一會兒才開始偷眼打量周圍的人,卻被逮了個正著,大家都眼帶笑意,好奇地看著他。林一航臉上紅了,下意識把頭埋低,然後覺得這樣不太好,又直起來,短促地露了個笑。
他是個溫潤的面相,笑起來時白皙的皮肉裡沁出淺淡的紅,薄唇和眉心一併舒展開,杏核狀的眼睛彎起,烏黑的瞳仁便盈出細碎的漆光,帶出些許靈動的神采。他笑起來五官都生動得多,周圍的人只覺得眼前亮了一下,不由得對他生出了一點好感,又是一頓嘰嘰喳喳地問候。
林一航很有些緊張地一一應聲,繃著身子整理桌上的課本,在直角書架上分門別類擺成一排,陳子灝就把話頭遷過去繼續聊。很快上課鈴響了,老師走進來,教室裡噤了聲,大家的注意力都被吸引到講臺上,林一航鬆了口氣,聽見班長喊了起立,就跟著同學們一起站起來說“老師好”。
秦錚也站了起來,人高馬大地戳在窗外,很敷衍地光動嘴沒出聲兒,滿身散漫,存在感卻很強。講臺上的物理小老頭兒一眼掃到他,調侃地笑著:“喲,秦錚犯事兒了?怎麼在外邊兒當門神?還挺有氣勢。”
班上一陣鬨笑,物理小老頭兒手掌向下壓了壓,很快又靜下去。只聽紙頁嘩啦輕響,大家都很自覺地把月考試卷拿出來,頗為認真地看向黑板,等著他講題。
林一航本來還在看窗外的秦錚,倏然被這濃鬱的學習氛圍包裹,不由得面容一肅,低頭去看陳子灝推過來分享的試卷,粗略掃過題幹便跟上思路,沉浸到老教師帶了點兒地方口音的講解裡。
尖子班講卷突出重點,進度條拉得飛快,半堂課就講完一面。試卷翻過去,林一航把後面的題全看了,趁著講某道重點錯題時在草稿紙上過了一遍,對過答案,確定自己毫無紕漏之後就無聊了起來。
這張試卷對他來說十分簡單,他已經超過教學進度很多,這階段的知識點掌握得十分牢固,沒什麼必要聽講,便偷偷開起小差,餘光忍不住瞥向窗外。他還沒見過秦錚上課的樣子呢。
秦錚在外面很端正地坐著,身形挺拔,小半個肩背露在窗間,向著教室的側臉蒙著陰影,漆黑的長眉向下鬆垮,眼皮耷拉著好像有點兒犯困,看上去也是副百無聊賴的樣子。林一航看了許久,秦錚突然換了個坐姿,他有些心虛地慌忙低頭,又偷眼去看,秦錚已經支著臉看向外面轉筆了。
一樓的走廊外是草坪,茸茸的綠毯上支稜著幾叢野草,開了不知名白色小花,三兩只菜粉蝶圍著上下翩躚。隔著條水泥路就是香樟林,光點在油綠的枝葉間跳動,透過樹蔭望過去是空無一人的操場,依稀可見鐘樓的一角。
秦錚看著鐘樓出神,脖子後氣味阻隔貼的小布塊兒邊緣翹起,林一航看著很想幫他撕下來換一塊新的,貼得平平整整。這念頭短短數秒就強烈起來,林一航心跳加速,臉也熱起來,強迫自己移開視線看向鐘樓——
apha的腺體也是比較隱私的部位,他怎麼會冒犯地想著要去碰一碰?
林一航懊惱著自己不合時宜的想法,看了一會兒秦錚修長五指間靈巧轉動的筆,心緒慢慢平複下去,又望向鐘樓,漸漸地也出神了。
鐘樓正對校門,兩邊圍了一排高大的玉蘭,頂部四面表盤被風雨洇得泛黃,朝著教學樓的這一面壞了,兩根指標重在六點的位置不動,末尾淌出濃重的鏽跡,彷彿鐘樓流出的眼淚。這景象原本看著有些壓抑,但早晨的陽光溫柔覆蓋在鐘樓上,表盤淡淡生輝,指標也反射出光亮,一切都變得明朗了起來。
停在表盤下的一群麻雀忽而驚飛,林一航回神,胳膊被旁邊的陳子灝碰了碰,就望見講臺上的老教師正溫和地看著他,頓時有些緊張地坐直了身體。
物理小老頭兒扶著老花鏡看了會兒花名冊,揚聲念出一個“07”結尾的學號:“這位同學上臺來寫一下自己最後一題的答案。”
他念的是秦錚的學號,但秦錚沒聽講,臉朝外顯然在發呆,坐在窗邊的張瑜珉也不知低著頭在幹嘛,沒提醒他。半分鐘沒人動,小老頭兒沉吟著不講話,教室裡的氣氛凝住了,陳子灝直伸頭朝張瑜珉看,奈何脖子扭歪了張瑜珉也沒接收到訊號,只能幹著急。
“現在是按名次排的座兒吧?”底下稀稀拉拉地應和聲過後,物理小老頭兒手指在花名冊上頓住,“08陳子灝,07……哦,是個新同學,來上寫一下?”
林一航從沒上臺寫過板書,花了點兒時間做心理準備,僵硬著身子就要站起來,陳子灝卻舉了手,中氣十足地說:“謝老師,07是錚……秦錚!他在外頭!”
教室一陣低低的鬨笑,秦錚這才回過神來起身,懶洋洋就要往教室裡邊兒走。物理小老頭兒佯裝板臉:“站著!回去回去,好好看門。”又是一陣笑,秦錚發了半節課呆,不明狀況,只得撓了撓頭發很尷尬地在教室門口杵著。
物理小老頭兒又說:“就陳子灝旁邊的新同學吧。秦錚走神我不說什麼,120滿分任性。你們呢?這回上90的有幾個?一個兩個都不專心。”
林一航知道自己走神被老師發現了,心裡一沉,臉上發臊,慢吞吞站了起來。陳子灝知道他沒考試的事兒,最後一題又那麼難,生怕他初來乍到上臺出糗了心裡難過,忙也站起來說:“謝老師,我來寫吧!我想寫……”
物理小老頭兒眼睛虛著他:“你可往後稍稍吧,最後一題直接給我空著了,還想寫?我看你寫個屁!及格都燒高香了,光在這兒添亂。別耽誤時間啊,新同學趕緊上來,快點兒寫。”
林一航拿著陳子灝的試卷快步走上講臺,緊張得心裡直跳,捏著粉筆的手微微發抖,綿軟地寫了個歪歪扭扭的解,冒號的兩點也淡得幾乎看不見。陳子灝心生不妙,趕忙把求助的目光投向秦錚,卻見秦錚長身玉立在教室門口,眼底閃著柔和的笑意,視線落在林一航通紅的側臉上。
林一航耳朵都紅得要滴血了,身後整個班級的目光讓他如芒在背。他看了一會兒自己寫的字,眉頭蹙起,用手掌抹了,心裡很有些慌亂無措,腦子也鏽住了似的運轉不動,遲遲下不了筆,便偏過頭去看門外的秦錚。
兩人視線短暫的相觸,又錯開。林一航輕輕吸了口氣,按捺住心跳,抬高手臂由上而下地寫,筆跡開始時仍是虛,幾行以後變得實,更顯雋秀,很快就整整齊齊排滿了半面黑板,看上去賞心悅目。
放下粉筆,林一航心中十分平靜,背影怎麼看這麼鎮定自若。可當他轉過頭望見一眾炯炯的視線,臉又不爭氣地紅了,下講臺時還小小的絆了一下,引來幾聲善意的失笑,很僵硬地坐回了位置上。
陳子灝在旁邊一言難盡地看著他,他渾然未覺,愣愣地看著卷子,都沒聽見物理小老頭兒在講臺上連聲“不錯不錯”地誇贊他。
他在想秦錚剛才的樣子,想秦錚身後溫煦的光,眼底的笑,唇畔的弧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