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0章
連綿的大雪迎來了片刻暫停,今天是難得的晴天,沁林區的天空呈現出水洗般的湛藍色,地上的一切依舊銀裝素裹,梅林雖未綻放,但嶙峋的枝條宛如水墨繪就,也能稱得上是一派美景。
這邊歷年冬日都會辦賞味節,落雪時賞雪,開花時賞梅,不同於昨天來這裡時的蕭條,路上到處都是攢動的遊客,湧現出熱鬧的氛圍,只是墓園終究還是肅穆的,成片的柏樹讓這裡偏安一隅,只偶爾能聽到枝椏不堪重負,積雪啪嗒墜地的聲音。
在等待林一航到來的時候,秦錚從接待人員處拿到了一個小小的毛氈,是用以前從威風身上收集來的毛發製作的迷你版威風,蹲坐在亞克力底座上,吐著粉色的小舌頭,看起來十分可愛的同時,又會讓人覺得哀傷。
秦錚長久地看著那隻毛氈,回神時桌上招待暖身的薑茶已經涼透了,一旁的手機震了一下,又震一下。
是林一航的訊息。
“我到了。”
“你在哪裡?”
秦錚就把毛氈妥善收了起來,回複道:“共享下位置,等我,馬上就到。”
大概十八九歲的時候,秦錚無數次設想過和林一航見面的場景,篤定自己一定會跑著去到林一航所在的地方,一定要將他擁入懷裡,好用他的氣味和體溫告慰長時間以來折磨著自己的思念,後來陷入了無望的痛苦,這些設想才無限期擱置了,直到現在,又被重新啟動。
隨著地圖上代表位置的紅點越靠越近,秦錚才停下了奔跑的腳步,稍稍勻氣,想讓自己看起來穩重些,朝林一航所在的地方走了過去。
那是墓園的側門,依舊被大雪封存著,鐵藝大門上掛著冰淩,兩側好巧不巧立著兩棵高大的雪松,枝幹層次分明地託著松軟的積雪,下面停了一臺漆面光亮的車,後備箱車蓋開啟了,幾乎將林一航的身形完全遮住,只偶爾露出一點烏黑的發頂。
近了看,車邊的路面滾落了一地各式各樣亮黃色的網球,林一航正在不斷重複彎腰拾取的動作,一點兒也沒有察覺apha的靠近。
天知道他怎麼想的,裝了整整一後備箱,網球像是把各個牌子包圓了,每樣都來了好幾個,牛骨也是琳琅滿目,甚至還有紙紮仿造的,其他林林總總的小玩具和娃娃數不勝數,堆滿了好幾個大箱子,如果威風真能收到,大概能在汪星上用好幾個輪回。
當秦錚也彎下身子幫忙撿起那些網球時,林一航的動作停了一停,像是有點被突然出現在身旁的apha嚇到,然後又像是想開口說些什麼,但是作罷了,臉上也不知是因為冷空氣還是別的什麼,掛著兩團明顯的紅暈,等所有的網球都被重新收回了箱子裡,秦錚才聽到他小小聲的道謝。
“買太多了,”秦錚說,“威風能用到猴年馬月。”
秦錚有種與生俱來能夠引領絕大多數事物的天賦,只是近些年越發不想自己周遭總是圍著很多人,就懶得使用這項技能,多數時間甚至表現得少言寡語,但如果物件是林一航的話就另當別論。
在林一航的角度,這不過是他們的第二次會面,加上林一航還是和少年時代一樣不擅長掩飾自己的情緒,表現得有些緊張侷促,秦錚就想把一切都變得自然而然起來。
“是嗎?我怎麼覺得它不會嫌多?”
林一航如他所想的那樣笑了起來,秦錚一時無法分辨他的笑容和反射著陽光的雪地哪一個要更加耀眼。
去往威風墓前的路上覆著厚厚的積雪,秦錚抱著堆成一摞,比自己還高出兩頭的禮物,一邊在前面開路,一邊狀似隨意地和林一航地說著話,不過幾百米的距離,林一航過去四年大致怎麼過來的幾乎被他摸透了,也是林一航真的很少出門,在國內時做得最多的事是錄制繡品的製作過程傳送到油管,長此以往,攢出了好幾萬粉絲,秦錚打算悄悄點個關注;再就是在柏林的時候,會和同好們一起參加有組織的街頭表演,其餘無非是吃吃喝喝玩玩,聽起來倒是過得還可以。
只是莫名又有種茫然的空洞藏在oega興致勃勃的敘述裡,會讓秦錚覺得,他應該沒有像自己嘴上說的這樣充實開心。
實際上,林一航也搞不清,今天的自己為什麼會這麼多話,明明在來之前,他是打算要高冷一點的,之前才車邊的時候也忍住了,沒有先打招呼。畢竟夏青禾總是說,不能對apha太熱絡,不然會顯得他們oega很掉價,但見到秦錚之後,被問及生活,他就好像一定一定要讓對方知道自己過得很好才行。
踩著apha留在雪地上的腳印,還未來得及思考這種執念是因何而起,言談間,他們就已經走到了那座小小的墓碑前。看到墓碑上篆刻的威風二字,林一航的鼻子立刻開始發酸,眼眶也充脹起來,好險才忍住了,蹲下身伸手拂去墓碑上的積雪,輕聲打招呼道:“威風。”
隨著這聲輕喚,眼前好像浮現出了德牧憨厚可愛的模樣,隨之而來的還有那方他彌留在他的記憶裡,已經見過無數次的小院,他想起了他捧著這只狗狗的腦袋,和它鼻子碰著鼻子說話的場景,呼吸間彷彿也聞見了那熟悉的小狗味,夾雜陽光和草地的氣息,讓人感覺幹燥而溫暖。
示意身旁的apha放下成箱的禮物,林一航強忍著淚意,一下一下輕撫著墓碑,像是撫摸著德牧毛絨絨的大腦袋,一一介紹起這些缺失虧欠了八年的禮物。他還從口袋裡摸出一個zippo,大機率是從林一帆那裡順來的,每介紹完一樣,就會點燃一封手寫了美好祝願的賀卡,最後,才點燃了那些紙紮的祭品。
設想中oega哭得不能自已的場景沒有發生,盡管林一航看起來傷心到會讓秦錚的胸腔裡面也跟著一起發痛,那痛楚隨著林一航起身轉回來看向他時達到了頂點,神情和八年前踏上那輛去往機場的轎車前如出一轍,他至今都無法形容具體,只是會在想起時一遍又一遍地痛。
八年前,樂觀期待著一年後的重逢,也寬慰著自己已經抱林一航抱得足夠多,所以那時,他只是目送,用盡全身力氣才剋制住自己,站在原地沒有追上去擁抱林一航。
林一航的不捨,他一清二楚,所以不想再加重他任何不好的情緒。關於愛,秦錚領悟到的第一個要義其實是剋制,但他以前很多時候都不會去貫徹這件事,只是想從林一航身上得到更多,所以他從來不管林一航是不是樂意,總是纏著他要親要抱——
直到離別。
那時的他當然是有資本的,所有被愛著的人做出的任性打擾,從來都無傷大雅,因為永遠會被包容。但現在,他想要抱一抱林一航,需要在內心反複斟酌是否妥當,並且無法再像十幾歲時那樣不管不顧地想著去他媽的妥當。
他不想林一航感到被冒犯,所以只是隱忍地站在林一航面前,手掌握緊又松開,一遍遍剋制著自己想要擁抱他的沖動,甚至把一切都掩飾得天衣無縫,語氣輕松地說:“別難過,威風是睡著去的,十二年算是很高壽了,而且,收到這麼多禮物,這狗子的尾巴大概要搖上天了。”
林一航的眼睛還是紅得厲害,和他對了一眼睫毛就垂了下去,隱隱發顫,有那麼十幾秒默不作聲,似是還在緬懷,然後勉力露出了一個笑,“我只想,威風在汪星也能天天開心。”
“它很少有不開心的時候。”
與此同時,秦錚在心裡默唸著,他也希望林一航能夠天天開心,臉上再也不要有今天這樣,會讓他心碎的神情。
又駐足了片刻,趕在零下十幾度的寒冷將要滲透衣物之前,他們離開了。
順著來時的腳印一前一後走著的時候,撞見了又一行人,是一家三口,冷風中聞不見氣味,應該是beta家庭,居中的小姑娘看起來才六七歲,被厚實的衣服裹得圓墩墩的,手裡捧著骨頭狀的小壇子,一邊走一邊哭,幾乎上氣不接下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