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秋之後日照逐漸變少,像莫語這樣的病人很容易陷入抑鬱情緒之中,多曬太陽有益平複心境,難得兩個人都不上班,這一日陽光又足,吃過飯,楚洋就帶著莫語出門曬太陽了。
兩個人坐在小區花園的長椅上,聊著彼此生活中的小細節,口味、喜好、習慣,像其他情侶一樣,聆聽、接納彼此,嘗試理解和包容。
地上的影子逐漸變短,溫度也上升了些,莫語解開襯衫的第一顆釦子,露出了白皙的脖頸。
“你好像很愛穿襯衫。”楚洋說。
“嗯。”莫語稍稍側身,扯著領口向下,露出脖子下方靠近鎖骨處的一道疤,“襯衫可以擋住這個。臨床做操作時動作大,穿別的衣服難免會露出來,讓病人看見不好。”
“這是……”
“不是我自己弄的。”
楚洋剛鬆了口氣,就聽莫語說:“是我爸弄的。我十三歲那年,我爸喝多了打我,先開始用雞毛撣子,之後換了晾衣叉。你應該見過吧?那種長棍子,一頭有個像叉子一樣的東西,能把衣架托起來,這就是被那個叉子戳的。”
楚洋下意識地攥緊了莫語的手。
“那天他打折了兩根雞毛撣子,那個晾衣叉是鐵的,也打彎了。我還挺扛揍的是不是?”莫語笑了一下,“其實我要是不反抗,他也不至於戳我。那時候青春期嘛,覺得自己厲害,覺得他老了,我有能力反抗了。結果被現實教會做人啊!十三四歲的小孩兒不要試圖跟成年人反抗,真的打不過。”
“疼嗎?”楚洋問。
莫語搖頭:“忘了。多少年前的事了?哪還能記得住?就記得縫了十針,那個給我縫針的醫生很溫柔,問我要不要報警,說他可以保護我。我當時就想,要是以後我也能做這樣的醫生就好了。所以……”莫語笑著說,“所以我還得感謝我爸,要不然我可能一直不知道要做什麼。”
“別想了,都過去了。”楚洋說道。
“嗯,人死燈滅,我不跟死人計較。不過我處理他後事時,一點沒有遵從他的意願。他怕海,坐船就暈,但是我把他骨灰全扔海裡了。他是個特別重視傳統的人,我沒機會當面跟他出櫃了,就在撒骨灰的時候,一邊撒一邊說,你兒子是個同性戀,你兒子喜歡男人,你兒子這輩子都不會有孩子,你們老莫家斷子絕孫了。”莫語靠在楚洋肩頭,笑了許久,才說道,“那老東西一定氣瘋了。”
楚洋摟著莫語,說:“他活該。”
“對,他活該。”莫語拿出手機,調出一張照片遞給楚洋,“我覺得你應該聽說過這件事。”
“嗯?”楚洋接過來,發現那是一張舊報紙的照片,畫素不高,新聞內容得費力辨認,但其實根本不用去看那些小字,只一個標題,就能喚起楚洋的記憶。
「語默東方總裁攜妻自殺身亡」
語默東方曾經也是市裡叫得上名號的公司,但因為經營不善,接連兩個專案未達到預期收益,導致資金鏈斷裂。其實只要有人願意接手專案,或是注入資金,就能救一把。實際上那時也確實有人願意接手,就連曦曜也動過念頭。都是做實業的,雖說利益驅動,搶專案的時候可能針鋒相對,但真到了危急時刻,總有些物傷其類的感覺。商場瞬息萬變,誰也不知道明天倒下的會不會是自己。語默東方當時的狀況並不是徹底沒救了,總裁在那個時候自殺,著實讓人無法理解。後來沒多久,語默東方的高管集體出走,殘存資産被變賣瓜分,這個名字也逐漸被眾人遺忘。
“莫志輝是你爸?”楚洋驚訝道。
莫語:“嗯,我曾經也是富二代。知道我昨天為什麼會提到三千萬嗎?十五年前,三千萬,能救活一家公司。”
“我記得當時應該還沒到山窮水盡的地步。”楚洋說。
莫語:“那時候我還在上學,不清楚具體情況。但我覺得新聞寫的不對,應該是我媽拉著我爸自殺的。我媽懦弱了大半輩子,當了半輩子‘莫夫人’,做了半輩子別人眼中的賢妻良母,好不容易勇敢一次,親手了結了畜生,結果新聞還是把我爸當做了主語。”
楚洋摟緊了莫語,心疼地說道:“別說了,你會難受的。”
“我不難受,真的,我想告訴你,想讓你知道我的過去。我沒跟別人說過,那人渣也不知道,除了晏闌。他……沒辦法,當年是他出的警。”莫語捏了捏楚洋的手,“你應該不會跟晏闌吃醋,對吧?”
“嗯。”
莫語說:“我那時候上高二,在學校寄宿,週五放學回家發現家裡門鎖著。我爸經常打人,所以都是請小時工,沒有住家的保姆。但平常那個時間,做飯的阿姨應該在的。門被反鎖了,我進不去,給我爸的秘書和司機打電話都沒人接,後來天快黑了,我就報了警。派出所來人幫我開了大門,結果他們的臥室也鎖著,門縫都被堵住了,進去之後發現屋裡一大盆炭,他們倆身子都涼了。那是我第一次見晏闌,他那會兒估計也懵了,看我一個小孩兒穿著校服揹著書包坐在家門口,親生父母的屍體就在屋裡,我竟然一滴眼淚都沒流。說實話,我是沒反應過來。後來到了警局,我跟他說,我爸那種人是不會自殺的,他告訴我法醫確認了死因是一氧化碳中毒,現場也已經排除了他殺的可能。然後我問他,法醫能確認是誰主導的自殺嗎?他告訴我炭盆上有我爸媽兩個人的指紋。可那是我家裡的東西,有他們倆的指紋很正常啊。晏闌這人有時候真的很討厭,他到現在都不回答我這個問題,就告訴我事情都過去了。我當然知道過去了,我只是想確認,那一次,到底是不是我媽最後的勇敢。”
楚洋:“你覺得呢?”
“我希望是。”莫語說,“我真的希望我媽能反擊一次,用任何她能想到的方式,哪怕是拉著老東西一起去死,那也是她反抗的結果,最起碼她努力過。我不希望她生命的最後還是被欺淩的,人雖然都是躺著出生,躺著離去,但我希望在最後一刻,她的精神是站著的。”
沉默片刻,楚洋說:“知道晏闌為什麼不告訴你嗎?”
莫語:“嗯?”
楚洋:“因為你對這件事有你自己的希望。作為警察,他能查到的是事實真相,作為朋友,他想讓你擁有你希望的那個真相。”
“你是詩人吧?”莫語抱住楚洋的手臂,“或者哲學家?你為什麼總能找到跟別人不一樣的邏輯?”
“有沒有點兒拆盲盒的驚喜?”楚洋問。
“嗯。”莫語在楚洋的手臂上蹭了蹭,閉上眼不再說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