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覺得對方在嘲弄自己,米諾斯所起的作用不該只是搭建了資料庫;魔山裡還囊括了每個大區的資訊,公眾在不同時間線的程序,以及越來越隔膜的世界。——你希望在我身上找到可以廣泛應用到全社會的依據,但結局仍舊無可挽回。
我受夠了這該死的一切。這樣說你滿意了嗎?米諾斯難得爆一次粗口,即使他和拉達發生爭吵時也有意保持著優雅的談吐,而這當口他比此前更多十倍的疲憊。
——到後來我才想到,他的話還包括了另一層意思。最後他恢複了平靜。反正我們分別在即,全告訴你也無所謂吧?
不作特殊說明的情況下,這個“他”毫無例外地是指雅柏菲卡。a是那樣急於得知實情,連此時米諾斯有意無意的冒犯都置若罔聞。
請你告訴我一切,包括我不知道的,和我自以為自己知道的。a看著他,態度格外誠懇。
一旦做出了決定,米諾斯不會再猶豫。——你以為你這麼多次來到世上是為了什麼,給我充當無聊的消遣?說真的,我對此毫無興趣,你得展現出自己的作用,那樣才會讓我覺得自己的付出物有所值。
我不明白,米諾斯。a說。這個世界總還是建立在某一個自然法則之上對吧?柯羅洛斯能創造出超越我們感知的時間概念,但它依然會受制於資訊侷限與熱力學規律,它不會無限度地分裂。只要世上的意識總和還傾向於分離,社會就會被越拆越碎,最終的結果將是神識庫的計量單位變成單個的人,資訊流在一個個孤島之間維持著微弱的聯系,個體將在其中孤獨地活著,像無限膨脹後歸於死寂的宇宙。我們的世界會在分離中完結,正如宇宙的最終命運;既然我們阻止不了那個宇宙趨於寂滅,那為什麼又要為神識庫的分離擔憂呢?至於你,除了坐穩法官的位子外你什麼也做不了,我的每一次輪回都沒有為你帶來相應的轉機,否則世界就不會維持原狀,核心也不會一步步走向崩潰……
米諾斯卻在這時笑起來,表情格外刺目。
——你比上一個人理解得更透徹,這是我該誇獎你的地方。柯羅洛斯的確會遵循資訊熵的原則,但它也能從外部偷取能量。很早以前我就知道柯羅洛斯與卡伊洛斯是不同的體系,雖然它們能夠形成某種形式上的相容;因此靠著一方來為另一方提供秩序度也就成為了可能。你知道這代表著什麼嗎?自然規律讓世界無可避免地滑向無序,可它總會在某一部分帶起漣漪,演變為精密的結構,形成星辰日月,造就草長潮生……它們的出現恰恰與熱力學演化相反。我和其他法官試圖為柯羅洛斯建立起一套足夠令它逆向行進的程式,結果就是誕生了魔山這樣的地方。換而言之,你腳下的魔山是一個逆熵體,要讓它向神識庫供能得依靠超越常人的扭結,這個過程是由不屬於任何時空的你來實現的,而你具有我們誰也比擬不了的條件——被抹去了的前身,對境況的一無所知,以及與前神識時代無法割裂的因果紐帶。只要你不斷地經由核心拿回你原本的訊息,這一行為就會給卡伊洛斯造成巨大的消耗,同時透過核心的樞紐轉移到柯羅洛斯身上;重複多少次,便送去多少養料。魔山培養你的聯結,讓你得以現世,而你反複轉運著兩個系統的資訊熵,從混沌走向資訊重組,構成優美的閉環。
a瞪大眼睛,頭一次聽到這樣的說法;但雅柏菲卡的真相已經給a造成了足夠的沖擊,他不在意獲知更多超出想象的訊息。此外,a還不由自主地為自己起到那樣大的作用而驕傲,盡管這份驕傲來得那樣隱秘,又極其無稽。
不管他自己的結局如何,有一點是可以肯定的:a在充當逆熵體的過程中出現了差錯,導致之後的卡伊洛斯體系産生松動,世界間的裂痕持續擴大,最終在米諾斯成為法官的第五十一年,魔山崩塌了。
***
一天前,史昂來找過我,告訴了我以上的故事。來自嘉米爾的準法官史昂不是通常意義上好管閑事的人,他會出手相助,興許是出於自己在雅典法院時就與雅柏菲卡結下的交情。這個相貌頗具異域風情的男子身披雪白的絲織物,襯得眉間兩粒硃砂色的圓形印記格外妖冶。和他一起的還有一位無名侍者,以及他另一個名叫童虎的朋友,來自更加遙遠的東方。
“我和他們已經合作了許多次,”史昂介紹起自己的工作,“我是指和米諾斯這幫人,我們在不同的時間系裡相遇。我負責設計轉運通道,或許你已經知道了,它被用來實現柯羅洛斯與卡伊洛斯之間的能量轉換。此外我還是先師白禮的助理,也是卡伊洛斯之下的準法官。克裡特會作為一塊獨立的土地,從米諾斯法官的轄區裡分離出來,先師將在下一次迴圈裡充當它的看護人,而我得等到很久以後才有轉正的機會,這一點上準法官並不比普通人更有優勢,對比一下拉達曼迪斯和希緒弗斯就知道了。”
史昂的話正是問題所在。最開始整個巴爾幹半島處在一片連通的區域,只隸屬於一家法院;隨著時日推移,它被拆分得越來越碎,不斷有別的法官被挑選出來,以填補這些新出現的空缺。
我問他:“我可以做什麼?”
史昂行了個風度翩翩的禮,他在我身邊就近坐下:“我一時還拿不定該怎樣稱呼你,曾經有幾次你請我把你叫做‘逆熵體’,‘a’,或是別的什麼奇怪的叫法,我總覺得不夠禮貌——”
“你可以叫我雅柏。”我說道,態度意外地坦然。
他愣了一秒,然後同樣坦然地笑起來。“好的。”他拍拍手上的灰塵,“好的,就按你的建議——我是說,雅柏——我希望得到你對於未來方向的表態。”考慮到魔山帶來的副作用,這個人也許已經忘記了與雅柏菲卡有關的過往,但從前結下的友誼深深烙進他血液裡,時至今日他依然能為這個名字動容。
我深吸一口氣,告訴他對此我無能為力。不過史昂並不介意,“我們很久以前就有過共事,只是你沒法再記起來。在漫長的歲月裡我們形成了超越時間的默契,有時候你不需要說話,我也能捕捉到你的情緒。這樣統共有十次百次,結局大同小異,你通常會在實現了一輪轉換後選擇殺死自己,只有一次例外,那個時間段的你希望活下去,於是我帶你來到嘉米爾,在那裡你作為一個普通人生活了好幾年,直到魔山的扭結自然衰減,帶著你投入了下一次輪回。”
然而這一次即便我自殺也起不了什麼作用。核心的熄滅意味著依靠轉運熵來保持的平衡已經被打破,他們做不到在雪崩式反應中重啟程式,或者找一處別的地方,再建一座像克裡特這樣的世外樂土。
“我理解你的顧慮。”史昂說道,“但出現今天的結果我毫不意外。從好的方面說,至少它夠公平,脫離了一切人為的幹擾,也一勞永逸地解決了曾經困擾著世界的政治難題;意識庫的上傳是一個整合過程,但具體功能的行使會下放到每一個人身上,模組被拆得越細,意味著越難透過單一的方式控制群眾,最終任何個人或者團體都不能決定世界的走向。先師與賽奇法官看中的是柯羅洛斯徹底的去極權化功用,而阿斯普洛斯則偏向於它的整合價值。”
我愣了一下,史昂以為我是在質疑阿斯的價值。
“你可以認為他很瘋狂,但他留下的藍圖影響至今。你做不到忽略阿斯普洛斯,無論你是知情者,還是僅僅停留在他作為謀殺者的印象上,對所謂的賽奇刺殺案各執一詞。”史昂說道,“那個書齋中出天才的時代一去不複返了,如今連知識人也失去了應有的輝煌,而阿斯還在懷念那種只靠冥想就能掌控萬物的感覺,他厭惡碎塊化,厭惡解構主義,厭惡個人在偉大的發現面前宛若螻蟻,他在法院面前玩了一個漂亮的花樣,表面上設計出符合他們心意的分權體系,實則做著統合世間智慧的大夢。事實證明,是先師與賽奇法官贏得了這場賭局。”
“他大概更喜歡作為德弗特洛斯的自己,有時候連他本人也區分不出佔據主導的是哪個人格。”我想起和希緒弗斯在一起的阿斯,他不願意單單以德弗的身份獲取諒解,大抵是他對如今的局面還存有一絲愧疚。
阿斯普洛斯不是一個英雄,但他有著異於常人的執著與浪漫。對他的死我表示惋惜:“要是他能活到現在,就像你們一樣站在我面前,我想我會欣賞他。”
“他並沒有死去,他還活著,與卡伊洛斯迴圈伴隨始終。我也是剛接到他給我的訊息,所以我會急著趕來找你。”史昂的東方朋友看著我,他神色糾結,欲言又止。
那位一直跟在他們身邊的侍者此時站了起來,慢慢卸掉臉上偽裝,露出德弗特洛斯的面容。
“抱歉,為了避人耳目,我不得不這樣做。”他解釋道,“被人認出來是件麻煩的事,其他人仍然把我當成殺害希緒弗斯的人。待在魔山會讓我安全一些,我能夠打扮成其他人的樣貌而不被神識庫識別。”
拉達曼迪斯並沒有真把德弗當作嫌犯,實際上這位知情的準法官保護了德弗。宣判德弗有罪有助於平複公眾憤怒的情緒,又不至於真為他打上罪犯的印記。這幾天德弗一直留在拉達的臨時法庭裡,直到核心發生崩潰,他才託人聯絡到史昂與童虎。
“德弗特洛斯。”我緊盯他的雙眼,與之前相比他消瘦不少,但仍說得上頗有神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