黛玉的唇微微顫抖,她扯著長袍寬大的袍袖,眼睛裡幾乎出現血絲了。黛玉將長袍寬下,欲妥帖疊好,若是有幸再見公子,便還給他。可是那袍子一離了黛玉的身,便如宣紙入水般,漸漸化開,倏忽間便消散了。
外頭天兒星子也隱沒了,黑沉沉地瞧不見一絲光亮,黛玉悵然地熄了燭火,蠟炬成灰。
更漏難捱,黛玉一夜定是難眠,眉頭深深地蹙著,她怔怔地望著窗子,心又酸又慟,有什麼抵在胸口,硌得她生疼。
黛玉的眼中漸漸泛起了水光,她想起了裡德爾末了言的一句“不要哭”,心想,那怎麼可能呢。
裡德爾似有所覺,於無垠寂寥中睜開了雙眼。
碧藍的眼如風雨前的海,羊皮紙上黛玉的字跡隱沒,裡德爾寫道:“把這紙扔掉吧。”
那滴眼淚終於滾滾而落。
黛玉知曉這話就相當於是一句“安好,勿念”,可由不得她細想,淚水已經不受控制了。
眼淚流出的那一刻,天地間似乎有什麼不一樣了。
裡德爾心頭一緊,彷彿有一片薄刃一直蟄伏在肋骨之中,一旦他有了活氣,胸膛有了呼吸起伏,那寒刀便隨著他的動作移到了心口,直直紮進去,攪的一顆真心血肉模糊。
普羅米修斯的胸前釘著一顆金剛石釘,雙膝不能彎曲,雙眼不能閉闔入睡,腳上是一條永遠也掙不斷的鐵鏈,眼前是陡峭的懸崖。
但是他從未後悔過盜取火種。
裡德爾忽然有一種給黛玉施個遺忘咒,讓她忘記他剛才說的那句話的沖動了。
“公子要扔到哪裡?”裡德爾幾乎以為黛玉是生氣了,卻見那墨跡未停,她抬筆寫道:“妥帖放置於心可不能用‘扔’這字,‘收’也好,‘放’也好……”
黛玉勉強地笑了笑,“公子所言的‘心意相通咒’,看來不怎麼好用。”
裡德爾沉默了一會兒,忽而展顏笑了。
“是啊。”
☆、明鏡三
手爐燃盡,黛玉隨手擱了一邊,芳氣籠人。隱隱月華之下,裡德爾的字跡融了進去,轉瞬又浮起。
“睡吧。”
黛玉擱了筆,將紙妥帖疊在《南華經》中,置於枕下。她兩眼微紅,許是方哭過,又在黑暗中視物的緣故。黛玉拭了拭眼,便躺倒臥去,在夢中亦是歡喜的。
半夢半醒的朦朧之中,黛玉隱約聽見一清朗男聲嘆氣道:“罷罷罷,既已落了淚,命格便再也改不得了。”她總覺得那聲音中帶著一絲促狹的笑意,“可惜,絳珠仙子你的第一滴淚便償還錯了人。”
“命數撲朔,你已前塵皆忘,我便喚你一喚。”
沉寂百年的弦被不輕不重地撥了一下,細小的聲音在識海深處炸開,掀起驚濤駭浪——
其實也不是痛苦的回憶。
赤瑕宮向來冷清,眾仙者不大愛往這處來,就連宮裡種著的花,顏色也比別處寡淡。
仙家喜桃花,到處都綻了粉紅粉紅的可愛顏色。唯有赤瑕宮裡是一片雪白,與它門前的匾額都不甚搭調。
司命星君曾同神瑛侍者說,“梨”有分離之意,兆頭不好,何必種它。神瑛侍者只懶洋洋地靠在樹幹上,咬了口手中的小梨子,笑道:“滿天宮都是桃花味兒,燻得我腦仁子兒疼。再說,我喜歡食梨,便種了梨,管他些旁的什麼勞什子呢。”
司命星君失笑,他就知曉定是這般耿直的回答,他眯著狹長的鳳眼,握著摺扇在手心中磕了磕,問道:“晚些時候有蟠桃宴,你去不去?”
神瑛侍者直截了當道:“不去。”
司命星君“刷”地展開了摺扇,風騷至極地扇了扇,眼角一勾,意味深長地一笑,“你曉不曉得,這回的蟠桃宴,絳珠仙子會去?”
神瑛侍者雙目炯炯,果真來了興致,“哦?”他三口兩口咬完了梨子,將梨核隨手向身後一拋,尚粘著汁水的手大大咧咧的往司命星君整潔的紫袍上蹭了幾把,拍了拍司命星君的肩膀,道:“她不是一向不喜這些的嗎?怎得今年忽然去了?”
司命星君盯著自己肩膀上新鮮出爐的一大塊汙跡,眼角抽了抽,面無表情地彎下身,在梨樹下抓了一手泥,劈頭蓋臉地全糊在了神瑛侍者臉上。
神瑛侍者哭笑不得,笑道:“勞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