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野園·pebery
他抿了下唇,輕聲說:“且歡,叫我雲響。”
房間裡空氣彷彿凝固了,風從窗外吹進來,吹開窗簾的一角。微風涼涼地吹過臉頰,且歡眼珠子一轉,隨後垂眼看著自己攤開的掌心,一句話都沒說。
符雲響一直細細觀察著她的表情,那一刻他突然意識到她其實一早知道他的心思了,她從來沒有加以遏制,反而在暗中助長他的小心思,如春天的野草一下子長滿了整片心田。
至於正低著頭看自己手心的且歡,心裡想得卻完全不是一回事。她隱隱約約知道符雲響對她有好感,在符宅,她盡可能地取悅她能取悅的人,符雲響,麗姨和馮叔……甚至符雲程,只是符雲程心思深沉得很,她不敢和他走得太近,免得自己的狐貍尾巴先給露了出來。符雲響雖然曾經受過欺騙受過傷害,可那顆赤子之心卻是從來沒有變過的。他喜歡上自己,非且歡意料中事,卻能給她帶來很多的便利……這樣想著,且歡忽略了心裡隱隱作祟的愧疚感,只是低著頭含笑不語。
符雲響當然不知道她那彎彎腸子,見她這模樣,彷彿受到了很大的鼓舞,他試探地伸出手覆在她的手背,然後大手微微一翻,將她的整隻手圈在掌心,她的手細滑又柔軟,直想讓人捉住了放到胸口,塞到心髒裡去。
且歡微微掙了一下沒掙開,抬眼看符雲響,他的眼睛晶晶亮,就像裝滿了碎星星似的,閃閃發光地盯著她,直盯得她心虛,東看西看再也不敢看他,也不再收回手,任他握著,臉頰不受控制地微微發燙。
她心裡清楚,從那一刻起,他們就再也不僅僅是心理諮詢師和病患的關繫了。
晚上雲暖回來了,一陣小旋風似的席捲了符宅上上下下,還對麗姨的芒果雙皮奶贊不絕口。
且歡晚上仍舊在符雲響房間吃飯,兩人之間關系轉變得太快,她一時不知道如何和他相處,只照著平常的樣子,把筷子和勺子遞給他。
樓下餐廳裡雲暖的屁股也有點坐不住,“我也想上樓和二哥一起吃。”言罷一雙眼睛可憐兮兮地看向神色淡然的符雲程。
“好好吃飯。”符雲程淡淡地拋下這四個字,又往自己的碗裡夾了一塊排骨。
且歡鼻觀口口觀心地吃著飯,席間只能聽到倆人的筷子碰撞瓷碗的聲音,平時這個時候她都喜歡說話,剛開始和符二少一起吃飯的時候,她還不太說話,後來發現他完全不介意,就開始得寸進尺滔滔不絕了……“毒舌美人”那是她在a大別人看得起她,給她起的美稱,在寢室裡她就是個“話嘮”,那時候妙妙和宋槐都要往她嘴裡塞吃的才能堵得上她的嘴。
後來妙妙不在了,宋槐又一聲不吭地去了美國……沒有了聽的人,她也漸漸變得沉默了。可能連她自己都沒有意識到,對她來說,符雲響是個可以傾聽的人。他們之間,在心理諮詢的時候是心理諮詢師和患者的關系,在心理諮詢以外的時間,就像老友一般親切。
現在不像老友了。
且歡感覺自己咀嚼的動作都有些僵硬。
符雲響看了她半晌,幽幽地嘆了一口氣,擱下筷子,垂眼低聲說:“如果我今天說的那些,讓你那麼不自在……你就當我沒說好了。”語調裡有幾分苦澀和委屈。
且歡聞言一怔,道德感和妙妙在心裡的天枰上來回搖擺,她也在做最後的掙紮。
她的腦海裡一一閃過很多畫面,一開始見到符雲響,他對她充滿好奇,他謹慎小心,不願意洩露一點情緒給她,然後漸漸地,他願意告訴她他母親的故事,他願意和她分享他的童年……他像每一個普通的患者一樣,渴望得到救贖,相信她是一個天使。天使從雲端伸出一隻手,可如果這隻手並不能牽引著他上天堂呢?
且歡的思緒又飄到一片白茫茫的醫院,她人生中最黑暗的那個夜晚,法官敲下那決定性的一錘,“當庭釋放”這四個字至今還能在她腦海中回蕩出巨大的聲響。她曾在妙妙的墓前發過誓,她會讓周牧付出代價,她會讓周牧在妙妙墓前下跪懺,他會讓他所擁有的一切,都在他面前化為灰燼,她會讓他的餘生都因為在夜半夢見妙妙而驚醒,永永遠遠睡不好覺。
於是且歡笑笑說:“說出去的話潑出去的水,是不是,雲響?”她笑著,又往他碗裡夾了一塊排骨,“多吃一點,你太瘦了。”
這一刻心底湧動著的喜悅已無法言表,符雲響笑了,露出右頰深深的酒窩,他笑起來最是幹淨,如早晨的第一縷晨曦,能曬幹任何人心裡的低窪積水,聲音裡的寵溺是藏也藏不住,要滿溢開來似的。
“好,都聽你的。”
周牧……周牧……
一個很輕很輕的聲音在耳邊環繞,甜潤的嗓音讓人覺得心神一蕩。
你是誰?周牧感覺自己處在一片虛空,一個影子在其間來回穿梭。恍惚中還以為是到了紅樓夢中的太虛幻境。
我是誰……你都不記得了嗎?那個影子輕輕地飄到他跟前,周牧很費勁地想看清她的臉,可她的臉被層層白紗掩蓋,根本看不清。
那個影子執起他的一隻手,在他的手上靜靜地寫著……一點,一橫,橫折鈎,一撇——方字。
她繼續寫,撇點,一撇,一橫——女字旁。她一筆一劃慢悠悠地寫著,漸漸地,周牧的神色已經變了,他猛地想收回手,卻發現完全沒有力氣。
只見那個影子繼續寫著,而她指尖劃過的每一劃都像是被刻刀刻在了他的手心上,鮮血漸漸從他的掌心滲出來,周牧驚恐萬分地看著自己的手血肉模糊……
滿頭大汗的周牧一下子從床上坐起來,劇烈地喘息著。天已經亮了。他驚魂未定地看著自己的右手,完好的,可夢中那指尖滑過手心的感覺是那麼真實。
那個甜潤軟糯的聲音,周牧曾聽到過的。他記得那天他和程海胖子在圖書館裡一排一排地找人……最後那雙黑色的皮鞋在一張桌子前停下,惡魔終於找到了他的目標。
他手中捏著一張照片,透過指縫依稀可以看見兩個女孩靠著頭燦爛地笑著,對著鏡頭做鬼臉,天真爛漫——其中一個赫然就是眼前這個女孩。
周牧禮貌紳士地笑著問:“打擾了,請問你是方妙音嗎?”
那個甜潤軟糯的嗓音回答:“我是。”
後來那個聲音就突然變了,變得悽厲而幹裂,嘶啞著彷彿喉嚨裡含著血。
放過我……求你……不要……
那聲悽厲的尖叫聲還在周牧的耳邊響起,他坐立不安地在臥室裡呆了一會兒,還是穿上拖鞋下了樓。
他不要坐以待斃,他要去趟星野園。
星野園·pebery