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寂的禪房內,謝允之正倚坐榻上, 輕咳著翻看文書時, 忽聽外間木門輕輕一響, 起初以為是侍硯歸來, 也未抬頭, 後見一襲雪『色』漣裳緩緩步至自己面前, 卻也並不十分驚訝, 只慢慢垂落手臂,靜道:“你來了。”
他輕咳著要起身下榻,卻為一雙微熱的手按住,蘇蘇邊將那滑落的綢被重為謝允之蓋好, 邊在榻邊緩緩坐下,定定凝視著眼前人。
上次相見, 還是在避暑行宮, 清漪池碧葉紅蓮之前, 少年風姿秀逸, 直教滿池蓮花都失了顏『色』, 可不過短短數月, 怎就清悴蒼白至此…………想起空雪齋那纖塵不染的小公子,和那些無憂無慮的悠閒日子,蘇蘇心中驀地一酸,啞聲道:“怎麼清瘦了這麼多…………”
謝允之卻也靜靜望著她道:“你也瘦了。”
蜷窩於被窩凹處的狸奴輕輕“喵”了一聲,蘇蘇無聲撫了它片刻,輕問侍硯:“公子今日的『藥』可喝了?”
侍硯道:“正在院裡煎著, 應快好了,小人這就去瞧瞧。”
因謝允之身份貴重,慧覺寺單清了一處禪院予他居住休養,又因謝允之喜好清靜,儘管謝府上下俱不放心,仍是隻帶了侍硯隨侍,一應煮『藥』日常皆經侍硯之手。
侍硯出去不久,阿碧便尊蘇蘇之命,也打簾出去幫忙了,蘇蘇輕撫著狸奴的同時,見謝允之手中仍持有文書,輕嘆一聲,自他手中抽出道:“都病了,還這麼拼做甚…………”
謝允之靜默須臾,道:“我只怕我來不及。”
簡單七個字,落在蘇蘇耳中,卻不乏深意,她怔怔望著眼前人,見他亦望著她道:“我問了你數次,你卻始終不肯相告,你在為何恐懼煩憂,無非是因我現今之能,無法幫你…………”
蘇蘇不知謝允之心中竟藏著這樣的心思,不知他拖著病體拼命為官竟是為此,震驚的同時,她心裡愈發如『亂』麻糾葛,慢慢收了手,斂目沉聲道:“已經來不及了……所以,你好好養病就是……不必急著在官場拼搏…………”
“而且……”她緩緩抬起頭道,“就算你位至三公,也幫不了我,所以……所以不必為我如此…………沒必要,也不值得…………”
在面對折辱她的明帝時,蘇蘇沒有落淚,在面對強娶她的蕭玦時,蘇蘇亦沒有流淚,可是今日,此時此刻,在面對眼前十五歲的少年時,蘇蘇不知為何,那連月來強抑的恐慌、委屈、憤怒、絕望等種種情緒,卻止不住地溢了上來,漫至眼角,化作晶瑩淚意,在羽睫微一瞬後,如斷線珍珠,簌簌滑落因病蒼白的頰側。
謝允之從未見蘇蘇落淚過,即便是當初她夜奔空雪齋,眼中似有淚意瀅瀅,但也終究忍了下去,不肯示弱於人前…………
究竟……究竟是怎樣可怖的事情,能『逼』得她落下淚來……又是怎樣棘手的事情,會讓他即使位列三公,也無法幫到她分毫…………
“……蘇蘇……”謝允之緩緩抬起手,想要為她拭淚,卻又不敢唐突,這時,侍硯端著『藥』打簾,進來才發現房中氣氛似是不大對,他正欲退出時,卻見懷王妃微垂首,用帕子拭了拭眼角,伸手看來,“把『藥』給我吧。”
蘇蘇接了滾燙的『藥』碗在手,一勺勺地低首舀吹,直至整碗『藥』都變得溫熱,方放至謝允之手中,“快趁熱喝了。”見謝允之捧著『藥』碗不動,只怔怔地望著她,遂含笑道:“難道還怕苦不成?”
她記得,阿碧平日喜愛在她的香囊裡,放著香津丹之類的小甜糖供她閒時食用,解下開啟一看,裡面果然有幾顆,遂拈了一枚送至謝允之唇前,“抿著它喝『藥』吧,這樣也許就沒那麼苦了。”
謝允之眼睛望著蘇蘇許久,慢慢低首,銜住了那枚香津丹,捧著那碗濃黑的苦『藥』,漸漸喝了個乾淨,放下空碗。
蘇蘇見謝允之唇邊留有黝黑『藥』汁,下意識拿了方才拭淚帕子的乾淨處,去給他擦,甫一接觸,兩人俱是一怔,蘇蘇微垂眼睫,慢慢將那『藥』漬輕拭乾淨時,溫涼的陽光,也透過竹窗縫隙,灑入了幽暗的室內。
今日自晨起便陰沉多雲,此時竟放晴了,蘇蘇勸道:“別總悶在房裡,去院子裡曬曬太陽好嗎?”
謝允之“嗯”了一聲,欲起身下榻,但見蘇蘇在側,正動作滯住時,蘇蘇已徑將衣架上那件若竹『色』的外袍拿下,邊整開邊道:“還記得我們剛認識的時候嗎?我和你說,我上有兩個姐姐,卻無一個弟妹,又說,我大你兩歲,哄你叫我一聲姐姐…………允之,今生,能與你這般早結緣相識,是我今生唯一的幸事,與你共度的那段時光,也是我今生,最悠愜快樂的日子…………可是,若你因為我,折損了自己的身體,這幸事,也會變成又一樁不幸,那些快活的日子,也會變成沉重的回憶…………”
蘇蘇緩步至榻邊,將外袍罩在謝允之肩頭,“所以允之,請你務必顧惜自己,不要因我而慢待自己,你若有事,做姐姐的也不會好過,明白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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禪院之中,只一處石桌,一方古井,和一株不知年歲幾何的古銀杏樹。
金黃的落葉鋪滿了整個院落,狸奴快活地在金『色』中打滾兒撲葉,連尾巴尖兒上都沾了一片小扇子般的銀杏落葉,溫煦的陽光,透過重重銀杏枝椏,灑落在樹下二人身上。
蘇蘇取了謝允之的竹笛,試續新曲,二人時而商談,時而吹奏,隨著時光無聲和緩流淌,終慢慢敲定了終稿,拈筆寫下。
蘇蘇細觀著紙上樂章道:“此曲琴笛相和,應是最妙。”
侍硯見懷王妃來了這麼久,公子一道文書也沒看,盡在休息,心中歡喜,想讓王妃多陪陪公子,遂道:“公子,奴婢記得了空大師那裡有一把古琴,不若去借了來,請懷王妃撫上一曲。”
謝允之一頷首,侍硯含笑去了,“公子稍待,王妃稍待。”
慧覺寺外,謝意之剛扶著母親下馬車,便覺頭皮發麻,前方那眉宇寒凝、正在入寺的清俊男子,不是懷王殿下,還能有誰?!
謝意之匆匆掃看了眼寺外車馬,見有兩輛懸有懷王府燈籠,心中更是一沉。允之不肯帶家廚入寺,平日飲食總是隨寺中齋飯,母親怎放心得下,遂常命府裡廚子做了調養『藥』膳親自送來,今日也是如此,怎能想到一出馬車,就遇上這等情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