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寧郡王走的時候,已是暮『色』沉沉, 宮門將要下鑰。因聖上今日早膳、午膳都沒怎麼用, 心繫龍體的曹方, 在永寧郡王走後沒多久, 即命御膳房進膳。
鳳尾魚翅、佛手金卷、雞絲銀耳、鮮蘑菜心………宮侍端上的盡是聖上素日愛用的菜餚, 但聖上卻只握著紫檀鑲金箸遲遲不動, 目光落在一天藍釉裡紅十方湯碗處。
曹方朝那湯碗悄看了一眼, 見裡頭盛的是火腿鮮筍湯,也是貴妃娘娘素日愛用的,回回膳中有這道湯,聖上總要親自盛一碗給貴妃娘娘。
曹方暗看聖上凝寞的神『色』, 又回想永寧郡王下午說的那些話,心中暗歎一聲, 拿起一豆綠釉碗, 舀盛了熱騰騰的火腿鮮筍湯, 呈予聖上。
聖上卻只持羹匙有一下沒一下地攪著, 並不進用, 直到鮮湯熱氣散盡、釉碗變涼, 忽地抬首看向曹方,“的確是朕把她拉進了權力的漩渦,她是需要自保是不是?”
聖上一下午都沒開口說話,這一出聲,嗓子啞得驚人,真把曹方嚇了一跳, 他看聖上似因風寒低熱,眼底燒得發紅,這般抬首看著他,竟有幾分像個孩子,心中酸澀難過,但事涉權柄之事,他從不敢妄言,只道:“陛下,這些菜都涼了,老奴讓御膳房重進吧。”
聖上卻擱了湯碗,道:“不必”,徑起身離桌。
這樣算來,聖上今日幾乎是粒米未進了,曹方心中憂灼,可又無法,正急得要出汗時,忽見聖上抓了幾盤上一把栗子,隨手灑扔進了炭盆裡,然後就一個人倚坐在榻畔,靜靜地望著金紅的銀炭火光,燒得栗子“吡剝”作響,彌滿苦『藥』味的幽殿漸有香甜之氣,可聖上依舊冷凝著眉宇,眼看著香甜之氣變成糊焦之味,最後仰面倒在御榻之上,在漸沉的夜『色』中,倦怠地闔上了雙眼。
天已完全黑透,慕容離回府之時,正見府裡嬤嬤抱著曦兒往外走,遂問這麼晚了,是要去哪裡。
嬤嬤回道:“世子妃人在虞家脫不開身,又實在是想小公子,讓奴婢把小公子帶去虞府住幾天。”
慕容離捏了捏曦兒的小臉,讓嬤嬤帶他去了,一個人用膳後回了書房,開啟慕容楓的來信,看了許久,思量著提筆回覆,一封信寫完時,已近亥時一刻。
他密封了送往北漠的信件,又啟了晚間承恩呈來的秘匣,近來長安城王侯官員日常出行交遊動向,盡在匣中。
慕容離開啟慢慢看著,漸將目光定在謝允之名下,楚王府、儀王府、懷王府、十里河、探幽坊………倒真是痴情種子,剛從鬼門關回來,就這般不顧病體、馬不停蹄,一副誓要替她揪出花朝案真兇的模樣。
花朝案發展至今,也已出乎了他的意料,虞蘇蘇身死,聖上震怒,太子諸王世家皆牽連不清,失去聖心,而聖上本人,也因痛失紅顏,而受重創,這才是他所謀求的,但如今,虞蘇蘇流產未死,聖上對太子諸王世家的責難停止了,反將怒火,燒回到虞蘇蘇身上,太子諸王世家平平安安,而虞蘇蘇的生死,已在聖上一念之間,情勢的陡然逆轉,或許正與此局最大的意外——楚王妃之死有關。
楚王在掀轉局勢中起了什麼作用,現下還不得而知,但可以肯定的是,這一局勢,對他慕容離極為不利。
他與虞氏聯姻,又曾為保虞蘇蘇極其腹中龍裔正統清譽,獻上大周太祖賜物,為了與聖心同行,他與諸世家背道而馳,已將長平侯府與虞氏,緊緊牽連在一處。本來,若局勢如他先前所料,虞蘇蘇一死,聖上因疑心冷待太子諸王世家,最為清白、與虞氏交好的長平侯府,當受聖上倚重,可如今,局勢翻轉,聖上若真選擇信任太子諸王世家,賜死虞蘇蘇,虞氏將日漸衰敗,與諸世家背道而馳、與虞氏交好的長平侯府,將會受到牽連,不得聖心,遊離於權力中心之外。
之前,他謀算她死,如今,卻要想著幫她保命了。
慕容離想到此處,竟忍不住笑了一笑,他想著那幅被燒燬的美人畫,指節扣在“謝允之”名字處,輕輕敲了一敲。
瑤華殿那驚天動地的寒光一閃,揮匕斷髮,真真是驚著了他,明知她『性』情異於常人,做出什麼來都不稀奇,這麼多年過去,卻總還是為她屢屢驚歎,這天下,也無第二個女子,可令他如此了…………
不死便不死吧……人生寂寞,留著這麼個絕世佳人,日後若能有份因緣糾葛,倒也是平生趣事………慕容離望著窗外漫長冬夜,忍不住想,她現在在做些什麼,一心臥榻等死,還是彈彈琴跳跳舞,全然置生死於度外,總之,定不會如虞家上下悽悽惶惶,敢當著滿朝王公大臣,斷髮忤逆,『逼』請天子賜死,這樣膽魄氣度的後宮女子,古往今來,真也就她獨一份了。
當年,她已不是懷王妃,但還不是天子妃嬪,在天下沸沸揚揚的私議聲中,無名無份地被聖上拘在承乾宮,做著天子的禁臠。那時,他與她在承乾宮前見過一面,她抱著一隻四蹄雪白的小黑貓,眉眼淡漠地,從暖轎中走了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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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冷眼旁觀聖上多年,自以為對聖上『性』情幾乎瞭如指掌,萬萬沒想到聖上竟會做出“奪子媳”的事情來,大吃一驚的同時,也是興致濃厚,何況聖上所奪的,是讓他十分感興趣的女子,於是在雪『色』中見她走來,禁不住上前與她攀談。
她神『色』淡漠,瞧不出因這“潑天皇恩”是喜是悲,只對他,照舊口齒伶俐,冷言譏諷,沒好聲氣,他見她這樣,半分不惱,更覺有趣,只覺接下來的時日,不會無聊了,這一年年地下來,她與聖上這一出出唱的,果真是一次比一次精彩。
戲若就斷在此處,也真是可惜了,慕容離望著如墨夜『色』,唇際笑意更深,揚聲喚承恩進來。
侍立在外的承恩躬身入內,“世子有何吩咐?”
儘管他在花朝案中,是“片葉不沾身”,但謝允之其人,不得不防,一邊要助她解了困境,一邊還要小心別累了自己,慕容離想起當初算計拿她當捭闔局勢的棋子時,見她對他莞爾一笑,心中莫名閃過一念:可別玩火,如今,倒真有點要引火燒身的趨勢了…………
不過,狡兔三窟,他慕容離做事,向來會留多條退路,也早挖好了東引禍水的渠道,提筆於紙箋上唰唰寫下數句,慕容離揚手遞與承恩,“辦去吧。”
陰沉多日的天氣終於放晴,但虞府上下的心情,依然陰雲密佈。
鏡月榭中,大抵也就蘇蘇與兩個孩子心情歡愉,馮若蘭是虞媛姬之女,今年三歲,慕容曦才一歲多,更是不知事,兩個孩子坐在窗下暖榻處,無憂無慮地玩耍,蘇蘇看得有趣,一會兒『摸』『摸』這個的柔嫩小臉,一會兒『揉』『揉』那個的烏黑髮頂,不時地逗他們說說話,還親自執刀剖甜橙喂他們吃,她是頗有興致,可這副景象,落在旁人眼中,卻是頗為心酸。
從前小妹先與丞相公子結緣,後有懷王請旨賜婚時,虞姝姬與虞媛姬,都是頗為羨嫉,就連虞夫人也忍不住想,這等好事,怎麼落不到她親生女兒們的身上來。
可世事輪轉下來,如今虞姝姬與虞媛姬都得償所願,嫁了想嫁之人,做了母親,夫君風華正茂,孩子乖巧可愛,錦衣玉食,生活無憂,而小妹,先被『逼』嫁懷王,再被『逼』入宮為妃,她如今的夫君,是喜怒無常、翻臉無情的天子,長她整整二十三歲,是她曾經的父皇。小妹也曾有孕在身,一次因懷王,一次因聖上,可全都不幸流產,至今沒能做上母親,或許,再也做不了母親了,小妹如今的生死,只在聖上一念之間,也許明天后天,也許就在下一刻,那懸在頭頂的利劍就會落下,一紙賜死詔書,就會要了小妹的『性』命…………
她才二十五歲啊………花樣年華,卻孑然一身。她所傾心的謝小公子至今未娶,可她與他,今生又哪還會有半點緣份…………沒有孩子,一個夫君早是左擁右抱的舊人,一個夫君隨時可要她的『性』命,依她打小孤執的『性』子,是學不來逆來順受的,這□□年看似風光的時間裡,怕也沒有幾日是真心快活,求生不得,求死不能,也難怪她說早已受夠,如今只求一死了…………
虞媛姬想著想著,眼眶又要泛紅時,卻見小妹朝她們看了過來,面上難得地有些窘迫之『色』,原是慕容曦伸出小手要她抱,可她卻不知該如何抱小孩子,向她們“求救”來了。
虞姝姬上前抱起慕容曦,將他放到小妹懷中,教著她該怎麼抱,“這隻手放這兒……這隻手在這裡託著…………”
小妹起先僵著身子,小心翼翼抱著慕容曦,如抱著件易碎的絕世珍瓷一般,漸漸地,她放鬆起來,抱起慕容曦在室內來回走了幾步,似終於掌握了抱孩子的訣竅,頓住腳步,如十五六歲小女兒般,在透窗的晴光中,眸子微有得意,側首衝她們粲然一笑。
作者有話要說: 都是後文有用的必寫情節,刀子慢慢磨,先文火,再大火,把皇帝的黑心好好煎煎,不著急,反正作者一點也不著急_(3∠)_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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