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位名為趙宣的豪商, 出手甚是闊綽, 剛搬來就給青雀巷諸宅各送上一份厚禮, 攜禮來求見虞家主人的, 是一位名為長吉的趙家奴僕,蘇蘇原本“無功不受祿”,固辭此禮,但那長吉口齒甚是伶俐,言道:“我家主子喬遷至此, 誠心睦鄰,故而親挑禮物送出、以示友居,青雀巷內其他人家都已收下, 若虞小姐獨獨不收, 我家主子,怕要誤以為虞小姐厭惡他這新鄰呢。”
蘇蘇聽他如此說,猶豫起來,啟開那錦箱一看,見裡頭是一把楓蘇芳染螺鈿槽琵琶,用料極佳, 做工繁美,瞧著珍貴異常,心下讚歎的同時,也愈發不敢收這“極厚之禮”了,正推辭時,隔壁傳來了幽靜縹緲的簫聲, 其音清虛悠揚,似行雲流水,嫋訴情衷,婉轉纏綿,如思如慕。
蘇蘇駐足凝神細聽了片刻,由衷讚道:“這簫聲的主人,於此道造詣頗高。”
長吉笑著接話道:“是我家主子在吹奏呢。”
蘇蘇訝然,“你家主子竟如此擅簫?!”她聽說那趙宣是名豪商,便下意識以為是位衣飾華麗、大腹便便、終日忙於撥算盤帳之人,聽這簫聲,也以為是他家裡的樂師伎人所吹,此時聽那長吉說這優雅簫聲的主人是他家主子,大出她之所料,不免十分驚訝。
長吉笑道:“不僅長簫,我家主子亦擅笛鼓,就連這琵琶,主子其實也能彈奏一二,只是相較笛音羯鼓,不是那麼擅長。這楓蘇芳染螺鈿槽琵琶,早為我家主子所有,只是主子說他技藝粗陋、不配彈這珍品,一直將之收在錦箱之中,直到昨日,主子聽見虞宅傳來琵琶聲,當場讚歎不已,道是終於尋得了這琵琶的真正主人,名劍當配英雄,所以特將這琵琶作為禮物,送與小姐,不使它藏於箱中蒙塵,小姐若肯收下這琵琶,也是這琵琶之幸了。”
蘇蘇雖擅彈琵琶,但也只是在家中彈與兄姐祖母等人聽,所受讚揚,也都只是來自家人,還從未被外人如此盛讚過,不覺面上微熱,又聽那簫聲依依,吹得正是《長相思》,略一遲疑後,輕聲問道:“你家主子,與你家主母,分居兩地嗎?”
長吉愣住,方才應答,都是主子事先教他、他一字不漏地給背了出來,虞小姐這一句問話,主子可沒事先教過………
他見那虞小姐仍在看他,硬著頭皮如實回了一句,“我家主母,已仙去多年了……”
怪不得這簫聲中的思慕之意,如此深厚綿長,似穿越了無數的歲月與時光,蘇蘇想到東坡先生“十年生死兩茫茫”之句,想這趙大商人,倒對亡妻情深意重……
長吉見虞小姐凝思不語,生怕虞小姐再問出什麼他不會答的問題,只想速速送出琵琶了結差事,於是乾脆“噗通”一聲跪了下來求道:“請虞小姐收下這琵琶吧,您若不收,奴婢完成不了差事,回去怕是要受罰的。”
蘇蘇想這趙大商人,睦鄰友好,怎待下人如此之嚴苛,忙讓人扶起他道:“我收下就是”,又讓阿碧取來一支翠簫,作為回禮,讓長吉帶了回去。
趙宅之內,一曲長簫吹至尾聲,長吉帶回翠簫、雙手呈上,遵命將與虞小姐的對話一字不漏地細細道來。
起初說到前半截時,主子神情舒和,甚至在聽到那句“造詣頗高”時,唇際浮起笑意,可在說到後面他硬著頭皮回的那幾句,主子的臉『色』就不太好了,長吉磕磕巴巴說完,見師父朝他使眼『色』,忙起身退了出去,曹方侍在一旁,暗看主子神情,似是鬆了一口氣,可又像是有些失落,凝視那支翠簫的眸光,是極其罕見地溫柔如水,可這溫柔中,又似藏著幾分隱憂,心中大為茫然不解。
自在長安時見到聖上聽聞虞小姐回洛水的異常反應,以及一再擱置懷王殿下請婚折的反常舉動,曹方便已看出,聖上似對這位本應成為他兒媳的女子有意,但若僅僅是有意,一道旨納入宮來就是了,可聖上不僅為她南巡,人到了洛水,還有點“想見不敢見”的意味,站在茶樓窗後朝走在街上的虞小姐瞅兩眼,隱在深山林後朝正遊山玩水的虞小姐瞄兩眼,這麼彆彆扭扭了幾日,還是不敢近前,最後特地捏了個“趙宣”的身份,住到人家隔壁,想不著痕跡地給人家送個禮物,就一溜地把青雀巷的人家都送了,為給人家留個好印象,連長吉去送禮時的回話,都一字字推敲了教著說………這一言一行堆積起來,可就絕不僅僅只是“有意”,而是周天子的萬分“愛惜”了……
只是,這“意”從何來,“惜”從何來呢?
曹方是聖上身邊的第一人,日夜不離地陪侍了有幾十年,聖上大小事他一清二楚,獨獨這位“虞小姐”,他是丈二『摸』不著頭腦,莫說相識,聖上此前根本就不知諫議大夫府有這麼個人,難道是看到懷王殿下請婚折上的“虞蘇蘇”三字,就一下子愛得如痴如狂了嗎?!!
曹方是一頭霧水,而明帝心中,是五味雜陳、百感交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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知道她沒聽出那簫聲是他所吹,他便知她根本沒有前兩世的記憶,為此,懸了月餘的心,終於放下,可在放下的一瞬間,想到她將他們的過往全部忘得一乾二淨,又忍不住有些難解的失落………
曹方暗看聖上輕撫著那支翠簫、長久出神不語,心中忍不住地腹誹:他陪侍聖上多年,從少年青年到如今,從沒見聖上特別愛寵過某位女子,更別提追求了,這老樹爆新芽,人近四十,突然一下子愛起來追起來,認真的架勢也是夠嚇人……
曹方正在暗暗嘀咕時,忽聽隔壁傳來琵琶聲,而聖上比他反應更快,一個打挺站起,提溜著就出了花廳、直往牆邊走了,曹方忙一邊忍笑,一邊從後跟上。
蘇蘇原拿了那楓蘇芳染螺鈿槽琵琶在手,試彈曲音聆聽,因不久前剛聽到了《長相思》一曲,所以手下自然而然地彈起了這支曲子,然彈了沒幾下,隔壁忽有簫聲響起,隨之應和。
《長相思》乃思慕之曲,與素不相識的外男合奏,實在不妥,蘇蘇聽那簫聲同吹著《長相思》應和,立即止了手下琵琶音,高牆之內,曹方見聖上剛款按著簫孔,吹了兩下,那邊的琵琶聲就戛然而止,聖上神『色』隨之一凝,雙手僵在那裡,曹方看聖上那冷沉失落的面『色』,都怕聖上突然用頭砸牆,好在沒有,聖上在牆根兒杵了半晌,再聽不見琵琶聲,默默轉身離開,背影看著,甚是落寞。
然就這麼落寞地用了膳、看了摺子、將一應要事命人傳回洛城行宮、歇下了一夜後,第二日晨醒,聖上瞧著頗是精神抖擻的,一大早地起來用了膳後,又重新命人伺候淨面薰香,一件外袍穿搭,折騰了快半個時辰,一會嫌靛藍老氣,一會嫌縹『色』裝嫩,選來選去擇了件湖『色』圓領袍,又道上面松鶴織金繡紋太過花哨,另換了件湖『色』緞繡竹紋袍來,整得捧衣宮侍們流水般竄來竄去,也把個曹方看得一愣一愣。
好容易衣靴穿搭好了,配蹀躞、撿扇子等又折騰起來,如此又費了幾盞茶時間,終於“拾掇”完畢,聖上抄了把漆骨竹燙素面摺扇在手,將出門時,曹方生怕聖上待會兒吃個“閉門羹”、龍顏大怒,提前預警道:“男女有別,虞小姐是未出閣的大家閨秀,陛下於她是素未謀面的外男,或許會避而不見的………”
聖上卻似很自信,“她會見的,拿人手短,朕瞭解她。”
蘇蘇原聽說隔壁趙大商人登門拜訪,是覺相見有些不妥,要尋個理由推脫的,但又轉念一想,昨兒剛收了人家那麼貴重的琵琶,今兒就將別人拒之門外,實在不妥,遂讓僕從將人迎至花廳中奉茶,自己將手上花事暫且撂下,淨手盥面後,略整了儀容,前往花廳相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