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晚上子善喝得太多了些,第二天早上哪裡還起的來?
頭沉得彷彿是硬石一般,抬起來看人都難,一說話,整個腦袋彷彿就要裂開一樣 。
永澤還好,所以有些笑他的意思,“看你平常出去應酬那麼多,怎麼酒量這麼差?”
子善說不出話來,只是坐在床上,起又起不來,睡又睡不著,心裡便有些發急,彷彿有火在燒一般。
永澤按住了子善,嘆氣道:“宿醉最是難受,靜坐吧。”
他怕子善坐不住,便給他背了些詞,“你聽聽我有沒有背錯……”
吳媽榨了些柳橙汁給他,他一邊喝一邊聽永澤背誦。有時候永澤故意出錯,引得他著急,等到子善背的時候,永澤又開始挑刺,那一字又如何如何,這一句如何如何。臥室裡沒有書,他們也不去拿,兩個人引經據典的扯來扯去,倒像是在玩鬧一般。
那一日過得倒是很快,他後來這麼想。
十月初的時候,梅先生在麗春大劇院唱那《宇宙鋒》,他想永澤也許喜歡,便去找人弄兩張頭等包廂的票。
那天下著雨,他忘了帶傘,也沒有開車出來,只好搖了電話找佔士來載他回去,正站在劇院門口等著佔士的時候,卻突然看到了永澤。
子善本來想叫他,但是,喉嚨卻好象被人突然扼住一樣,竟然連一個字都說不出來。
他看見他和一個女人,同撐著一把油紙傘,兩個人緊緊的貼在一起,好象……戀人一樣。
他看著他們緩緩地走到了黃包車聚集的地方,他看著他用那溫柔客氣的聲音叫到,“浦東碼頭。”那特別的聲音穿過嘈雜的人群中,清晰地流到了他的耳中。
他看著他從傘下伸出手來,替那女人整那高高的領子,看著那女人抬起手來,雪白的手臂從青色的披肩下面露了出來,碧玉鐲子在腕子上微微的晃動著。那女人把手輕輕地搭在他的肩上,緩緩地上了黃包車。
他看著他撐著的那把傘一直很仔細的頂在那女人的上方,然後,他看著他也上去了,看到那兩個人仍舊貼的很近。
他楞楞的站在麗春大劇院的門前,就那麼看著黃包車消失在雨中,直到散場。他木然地站在出口處,任憑那進進出出的男女撞著他的肩,推著他的身體……
他不是不想動,只是好象有什麼東西把他的腦袋抽空了,他突然變得無法思考。
他默然地隨著人流走了出來,可是自己也不知道走到哪裡去了。站在陌生的巷子裡,身邊突然經過一輛黃包車,濺了他一身的泥點子。車上那人得意地哼著的戲文,他站定了,耳裡聽得清楚明白,那竟是趙豔容答她爹爹的一段唱詞,流水般的西皮慢板,緩緩道來:……初嫁匡門心好慘,爹爹行事太不端,雖與匡郎成姻緣,難保偕老到百年……
那雨水打在他的身上,冰涼徹骨,他扶著牆笑了出來,卻彷彿哭一般的聲音,心裡想到另一段唱詞:啊呀呀……只為你如花美眷,似水流年……
他終於明白自己了。
雨依舊固執的沖刷著大地,彷彿要沖掉地面上所有的汙垢一樣。有那麼一瞬間,他痛苦地想著,如果能把自己也沖走就好了。
……
那天回去,他看到永澤的桌上有一幅字,“青鳥不傳雲中信,丁香空結雨中愁。”那不知是出自誰手的題款和落款狠狠地刺到了他的眼,緊緊的扯住了他的心。
他現在忽然明白了,當年他娘讀著那些舊詩詞為什麼會哭出來……
原來那麼簡單的幾行字,也是可以教人心裡很痛苦。
他走過客廳裡的大玻璃屏風,屏風上映出他陰鬱的臉色。
他恨恨的摸著自己的臉、那眉、那眼、還有那嘴角……太像了,像極了他娘,就好象她借屍還魂了一般……
他頹然地坐了下去,無力地合上了雙眼。
他的娘親是湖橋鎮裡方老太爺的掌上明珠,方圓百裡出了名的女才子,七歲的時候就將一部《資治通鑒》在胸中記得爛熟。
……才貌雙全的好女兒。
十六歲的時候,她帶著一筆可觀的嫁妝嫁到了吳家來。
她嫁到吳家來,好日子只有三個月。三個月後,她的丈夫在外院養了一個唱青衣的戲子,從那以後她再也沒有笑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