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5章 此情無計(1) “你想問什麼,都問吧……
二月底, 春雨下得綿綿。京城各處都似蒙上了一層霧,天光晦暗,街巷各處都積著一層薄水, 馬蹄嗒嗒踏過, 濺起一片髒汙了的水花。
下舟、策馬,裴清未坐轎輦,自己上了馬趕往乾清門覲見。
聖旨只讓他返京,但未曾言說抵京之後做什麼。裴清雖已然知道自己的命途, 也知道當今聖上不是個堪盡心盡力的明君,但事到如今,他還是願遵守做臣子的本分。
他小的時候,他的祖父便常常教導他六個字,忠君、愛國、為民。他入朝為官之後,始終不忘祖父的教誨, 即使自己成了隆順帝手上的劍, 做了那些事之餘, 他都盡力推行新政、整肅吏治, 讓天下百姓過得好些。
如今, 官場這段路,將是要走到頭了。之後迎接他的是什麼,只看隆順帝的意思。
隆順帝沒見他, 他被攔在了乾清門外。
宮中早已得了他將要抵京的訊息,知道他回來, 早早地有司禮監的人在這兒候著。
陸平立在門下,一旁的小宦官撐著傘,笑看著被雨淋得濕透的裴清,懶聲道:“裴大人, 萬歲爺說了,今兒個不見您。有什麼事兒,等刑部召您候審,您去就是了。”
裴清並沒有多給陸平眼神,他移了視線,望了一眼乾清門的牌匾,漸漸地蹙了眉。
隆順帝,這是想趕盡殺絕了?
忽地,陸平出了聲移回了裴清的思緒,他的嗓音尖銳,直直刺入裴清心中:“裴大人,您可別耽擱了,永嘉公主還在府上等著您吶。”
裴清眼神一凜,冷冷地看著陸平。前司禮監掌印太監陸洪當年所幹過的那些齷齪事,陸平多少都有一份參與。當年忠勤候府事發之時,陸平已將幹爹二字喚得殷勤,就似一隻尾巴搖得歡的哈巴狗兒。
他扳倒了陸洪報了仇,但心知不該將仇恨二字一直放在心中,待陸洪一死,旁的人他都無意在追究。以他如今的身份,將當年所有人都一網打盡未嘗不可。
陸平不知道裴清就是忠勤候府的後人,也不知道自己曾經死裡逃生過一回。偏巧的是他從他幹爹陸洪那兒承了大半的精髓,無論是做事風格,還是說話時的拿腔拿調,無一不與陸洪相似。
裴清承認自己無所差別地厭惡司禮監的所有宦官,正是這些宦官,讓他家破人亡。正是這些大字不識只會在皇帝跟前賣弄殷勤、阿諛諂媚的不全之人,指點江山,禍國殃民。
因為陸洪的關系,他起先就更厭惡陸平。
但他不屑於同陸平鬥什麼,與這些宦官,他多接觸一分就生一分厭。
可是如今,陸平挑錯柿子捏了。
裴清的眼神染上一絲狠厲,漂浮的雨絲似乎都因著他身上的冷意而凝結。他冷冷地看著陸平,道:“你若在公主那兒搬弄什麼是非,小心你的這條賤命。”
陸平微笑道:“奴婢的這條命可不是由裴大人說了算的,是由萬歲爺說了算的。至於是非不是非的,奴婢同公主說的話可沒有一個字兒是假的,人證物證俱在,奴婢哪能摻什麼假呢。”
裴清一愣,拳不禁攥緊。但如今不是在此地費時的時候,他沒再給陸平什麼眼神,徑直上了馬,疾行著回了裴府。
陸平緩了緩僵了的神色,抬袖擦了擦額上沁出的細汗。明明天冷著,自己剛剛卻出了一身的汗。小宦官殷勤地遞了一條巾帕上來,陸平啐了一口:“去!”
裴清分明就是個該死的了,可他在裴清跟前卻還像個雞崽子一樣。當年裴清如何倒了幹爹的,那些場景仍舊在他的腦中歷歷如新,每回想起一次,心裡的懼意便多一分。
只要將裴清殺了就好了,什麼都有了。
望著裴清揚長而去的身影,陸平扭曲的臉上擠出一個古怪的笑容,道:“你說這場景熟不熟悉吶。”
小宦官盯了半晌,最後訕笑道:“兒子蠢笨,沒看出來。”
“說你蠢,還真是蠢。”陸平冷笑了一聲,“隆順元年那個冬日,咱們是不是也在這兒候著人吶。”
小宦官一拍腦袋:“是了,兒子想起來了。那日永嘉公主和蕭家成婚呢,幹爹您在這兒候著公主。當年裴清彈劾了蕭家,如今他自己也落得個快死的境地了,恭喜幹爹、賀喜幹爹!”
陸平牽起一絲笑。
那個風雪夜裡他立志要借永嘉公主的手將裴清拉下馬,如今天時地利人和,到了魚該收網的時候了。
永嘉在亭裡坐著,難得的,讓月若將琴捧了過來。
裴清在亭外停了步子,靜靜地望著她。月若連同其餘的下人都退下了,一時春雨細綿如織,園中翠青盎然,天地之間,只剩下他們二人。
她今日穿著一襲素白色立領長衫、豆青色長裙,雲鬟上只簡單地簪了些玉飾,清雅,滿園春色極襯她。如蔥玉指撥弄在琴絃上,琴音有若汩汩溪水湧流著,恍若仙音。
上一次聽她彈琴,是在長明宮裡。
她凡是女子該學的東西都學得好,但所有之中獨愛書畫,其餘不過應付了事。她從前和他說她其實不喜歡彈琴,但似乎是想在他跟前露一手似的,那一次彈了一曲《清夜吟》。
彈罷,仰頭看著他,流光溢彩的水眸裡帶著小狐貍一樣的得意。
他是祁隱。
作為裴清,他幼時曾在侯府之中隨家人學過琴,稍有了解,知道她彈得很好。彼時作為山野出身的祁太醫,只好和她說:“臣雖不通琴律,但殿下彈得極好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