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攏起頭發,掖到耳後,看他一眼後轉身就走,出門後她的手指在抖,也擔心工作不保,下一秒便整理衣服,面無表情地下樓。
靈堂設在阿彩的理發店,一個幾十平方米的房間,她無父無母,沒有親戚與朋友,送行的只有三個人。
因長久無人居住,店裡的桌椅蒙上厚厚的灰塵,室內滿是黴菌的味道,抽屜裡除去剪刀和洗發水,還有亂七八糟的藥盒以及沒抽完的煙。
阿彩很不會收納,屋子裡的東西擺放毫無秩序,穿過的衣服積在露出黃色海綿的沙發上,易純怎麼也沒找到她另一隻銀色的拖鞋。
易純幫忙清理屋子,用抹布擦掉鏡面的汙垢,看到鏡子裡的蔣域對著牆上的海報出神。
斑駁牆壁上的海報人像模糊,經過前段時間的回南天以後,那些卷邊的海報被潮氣入侵,有些已經掉落,露出一片發黴的白牆。
蔣域其實很冷靜,在醫院知曉來龍去脈以後,收拾阿彩的遺物,取回阿彩的屍體並聯系殯儀館。
只是易純偶爾會看到他面對空氣發呆,幾秒鐘的時間。
給阿彩整理遺容前,王琴問蔣域要給他媽媽穿哪件衣服。
蔣域開啟阿彩的衣櫃,發現裡面只有一件用防塵袋包裹的旗袍,他從未見她穿過,想來也是她住院前就準備好的。
那是一件紅色的旗袍,袖口上繡有幾只畫眉鳥,旗袍下方還有一個鞋盒,裡面是一雙嶄新的高跟鞋。
阿彩出殯那天,陰雨連綿,城北區店鋪的霓虹燈光在雨水裡濕漉漉的,有股令人窒息的潮熱。
她當時的模樣已經跟一開始的粉桃花完全不一樣,易純無法清晰感知她的決心,她到底抱有多深的執念才能用一盆水結束生命,甚至選擇在距離蔣域不遠處的病房裡。
阿彩愛不愛蔣域,易純一直沒有想明白,也想不明白母子緣分與愛恨存不存在關系。
或許吧,或許阿彩愛過他,只是對於她來說,愛並不是永遠佔據上風。
王琴說,自己來這邊工作時,其他人都喊她“阿彩”,第一次見到她,是在香樟街劇院裡。王琴和易鑫河約會去聽粵劇,阿彩當時是演員,她長得太漂亮,桃花臉,狐貍眼。
後來王琴搬到公寓和易鑫河同居,在隔壁陽臺上看到翹著腿唱戲的阿彩,再一次被她晃了下眼睛,那時阿彩還沒有離開劇院。
兩個人起爭執是因為阿彩說王琴長相不好看,面板不白,身材也不豐滿,個子又低。
王琴說她慣會勾引男人,眼神隨便一甩就能甩出幾分情。
口舌之爭,偏偏都戳中對方最在意的事情。
蔣思明花很大功夫才追到阿彩,因不滿她身邊總是環繞太多男人,便主動幫她辭去劇院工作,後來阿彩懷孕,某次外出尋找應酬的蔣思明時不慎摔倒,送去醫院檢查發現她骨盆畸形,蔣思明以此為藉口,杜絕她外出。
她臨盆時又遭遇難産大出血,在閻王爺那裡撿回來一條命後腿便瘸了。
“陳蘋彩”這個名字,王琴在2008年才知道。
但阿彩的墓碑上沒有名字,因為她沒有墓碑。
火化前,易純看著她旗袍上的畫眉鳥,那些鳥從她身體中撲稜翅膀飛走,帶起一陣飄向海面的風。
易純彷彿看到開滿的桃花全部順著風掉落,剩下幹癟的桃核。
蔣域十八歲當天,捧著阿彩的骨灰盅站在珠江入海口,將她的骨灰撒進大海。
早些年阿彩經常跟著劇院全國到處跑,有段時間風頭正盛,省報專門報道過關於她的新聞,昔日紅極一時的演員,最後選擇了海葬。
易純站在岸邊等蔣域回來,一輪橙黃色日落掉進海裡之前,她看到遠處甲板上一道彎曲的身影。
後來蔣域想起這件事,還是覺得,從某種意義上來說,這是阿彩送給他的成人禮。
一份關於自由與解脫的成人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