竇安眸色一沉,眉間風霜起,他低垂著頭,沒有說話,墨髮垂下來遮蓋了他的面容,瞧不出他到底是如何神情。
“罷了。我不該問的。”辛夷涼涼地吐出一口氣,便欲起身,卻聽竇安兀地一句——
“物是人非,錯過的,便早已過了。我是竇安,不是阿安。”
物是人非,如魚飲水,多少薄情別離,當年一別便別了一生。
沒有誰對錯。也不必有答案了。
辛夷默然點頭,壓下心底的翻湧,便拂裙離去,臨到門口又忽的頓住,幽幽地問了句:“當年青蚨主選拔,三年榮歸故里。表哥最後,是贏還是輸?”
竇安唇角一翹:“表妹變著法試我,是不是青蚨主?”
“外面的傳言,青蚨主是竇曦堂舅。但我總覺得,表哥更像這個位子上的人。”辛夷問出了壓箱底的疑惑。
從竇安說出那句“錢,是最不長眼的”,到之後他言行舉止,辛夷便直覺,竇安不是普通的竇家子弟。
再由靜嫻的事,得知他參加過青蚨主選拔,辛夷有了大膽的推測:這煙花巷的皮囊之下,是號令商道的王權。
“是又如何,不是又如何。”竇安抬眸,看向辛夷的背影,一笑,“竇晚姑姑以一條命斬斷你與竇家的羈絆。你自己也並不關心商賈的事罷。如今借住在辛府的,不過是你一個不學無術沾花惹草的表哥罷了。”
辛夷也笑了。很乾淨的笑意,將她眸底最後的一縷夜色驅散:“不學無術,沾花惹草。就這八個字最中聽。”
旋即是苑子門吱呀關上。那抹倩影已消失在盡頭。
竇安愣了半晌,驀地大笑起來,毫無掩飾的爽朗笑聲,傳遍半個辛府,驚得簷下麻雀亂撲稜。
這九州棋局詭譎,這算計人心叵測,然而又有多少真情,世間赤子心腸,能夠可愛至斯,溫暖至斯。
如冰冷長夜一點螢火,就足以點亮整片黑暗。
天兒一天比一天熱了。長安曲江池蓮荷綻放,接天無窮碧。
因為皇帝的突然回京,王儉撤兵。辛府劫後餘生,炊煙重新從府裡升起。
加之隴西李的公然彈劾,還有莫名其妙背上滋擾邊患的黑鍋,王家的氣焰硬生生被壓縮了兩寸。
據說王儉曾經仰到天際的頭都低了半分。朝堂上五姓一團和氣,長安城得了暫時的太平。
而風波中心的辛府,也成了長安城的紅角兒。
作為一個王儉的刀殺到半截了還能把它逼得縮回去的家族,辛府風吹草動,哪怕看門狗生崽,都成了茶餘飯後最熱的談資。
先是棋公子英雄救美,驚天動地地一吻,直接將二人的小心思搬到了檯面上,媒婆們俱俱摩拳擦掌。
好在如今二人都是平民,門當戶對。男大當婚女大當嫁,也無甚不妥。死痼禮法的老夫子們聲討了陣,傾慕江離容顏的姑娘們嚎了陣,也就成了長安城公開的秘密。
再是辛府六姑娘辛夷分家。只留辛歧一房,獨自立譜一脈,稱長安辛氏,后辛歧在城東置了小宅子,將長安辛氏搬了過去。
這喬遷之喜,宴請鄉鄰不必細說。熱鬧了兩天,緊接著就是全府發喪,在前時衝突中亡故的辛氏族人,包括辛周氏,統一發喪。
幾十口棺木浩浩蕩蕩地從辛府出來,白靈幡綿延如龍,棺槨停至罔極寺,待高僧作法七天後,再入土為安。
而這日,便是辛府棺槨停入罔極寺的第三天,夜色籠罩,蟈蟈在佛陀耳窩子裡竄。
寶殿中幾十口棺木黑壓壓地並排著,地上鋪樂白日作法後燒的香灰,寸厚的一層,白靈幡輕拂,混雜著淚水的鹹味與池塘裡的荷香。
辛歧坐在當頭一個棺槨前的蒲團上,臉如金紙,雙眼渾濁,棺裡是辛周氏,棺蓋冰冷地泛著燭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