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雍建興二十二年,戊子月壬午日。
忌動土、破屋、移徙、造屋;宜祭祀、沐浴、入宅、嫁娶。
這一天也是我的圓房之日。
我的夫君程熙揮退了侍候的婢子,親自往繫著紅絲的匏瓜中斟上合巹酒,執起半片遞給我道:“阿洛,你可知為了這一天,我等了有多久!”
三年前,他親出鄴城十裡迎親,扶我步下婚車時,亦曾在我耳畔慨嘆道:“阿洛,你可知?我等了有多久,才終於將你娶了回來!”
也是那個時候,我才知曉,原來不過是幼年時的寥寥幾面,他便已對我動了求娶之念。
其時,大雍王朝國祚已綿延四百餘年,漸漸氣數將盡,一連四任幼主臨朝,內政不修、宦官亂政,朝政日益腐敗,加之天災不斷,民不聊生之下,揭竿而起者此起彼伏,家家思亂,人人自危。
一時各地士族豪強、州牧郡守無不擁兵自重,雖明面上仍奉雍天子為君,實則已成四方割據之勢。
汝南程家自大雍建國以來,便是有名計程車族豪門。程熙之高祖父程安,為大雍司徒,以下四世居三公之位,門生故吏遍於四海,由是勢傾天下。
其父程劭,能折節下士,交遊廣闊,同我父親甄懿乃是同窗好友,曾一同拜在京都大儒喬玄名下習學三墳五典。
是以在我八歲時,程公奉命出任為翼州牧時,曾專程攜家眷,繞道到長兄的任所洛城小住幾日,專程祭拜亡父。
那時初見程熙的我,絕不會想到,在七年後,我竟會披上嫁衣,成為他的新婦。
而我同他的婚姻之約、兩姓之好,不過是一場政治聯姻罷了。
建興十八年,我十四歲那年,洛城為黑山賊所陷,長兄為守城力戰而死,幸賴其部將及城中百姓拼死相護,才保我甄家老弱婦孺逃得一命。
又幸得當朝司空衛疇遣人來迎,將我們接到許都城中,看在我姨母杜氏的情面上,留我們在衛府住下。
不想才過了一年,被衛疇和程熙聯手趕出長安的逆臣董焯,趁衛疇南下征討淮南嚴術和荊州劉玄時,領西涼二十萬兵馬,偷襲其後方,連破衛疇治下兗州十餘城,將府庫存糧盡皆焚毀殆盡。
沒了糧草,縱然衛疇尚有兵馬七八萬,也難抵擋董焯的二十萬西涼兵馬。因衛疇與程劭亦有同窗之誼,只得修書一封,向坐擁翼、幽、青、並四州之地的程家借糧。
他在信中言明利害,兗州為翼州之門戶,若是為董焯所奪,則翼州亦危矣,並願以女妻之程家公子,求結兩姓之好,共禦強敵。
程家最終答允了借糧,但卻不要他衛疇的長女,而是指名要我甄弗做他程家的新婦。
縱然我心中不願,可寄人籬下,又能如何?只得換了一身大紅的嫁衣,匆匆登上送嫁的婚車,星夜兼程,到了這翼州鄴城。
但我卻沒有想到,這樁姻緣於我是無可奈何的委屈求全,於程熙卻是辛苦求得的終遂所願。
“阿洛,你可知,我求了父親整整一天,才說動他答允借糧給衛家,只求那衛疇能將你許嫁於我。”
“阿洛,不怕你笑我,當年在洛城初見你,我這心裡便全是你的影子,當時我便在心中立誓,娶妻當娶甄阿洛。你那時雖然年幼,卻已美得不似凡人,如今更是出落得越發……越發姿貌絕倫、清麗難言……”
“阿洛,”他喃喃地喚著我的乳名,“你這乳名,怎麼這般好聽,我只聽了一次,便牢牢記在心裡,每日裡總要在心頭念上幾遍。如今,我終於可以對著心上之人,喊出你的名字,阿洛,我的阿洛!”
那一天,他雖然對我說了這許多情話,我們卻並沒有圓房,因為就在我們舉行昏禮的那一晚,禮尚未成,他的父親程劭突然中風倒地,第二天便與世長辭。
程劭的去世於程氏家族而言自然是一個巨大的打擊。四方割據勢力,一眾門閥豪強無不對程家治下的翼、幽、青、並四州之地虎視眈眈,欺負程熙方才弱冠、年輕識淺,想將他程家的基業盡數瓜分了去。
為程劭守孝的這三年間,程家的四州之地,已漸失其三。幽州、青州分別為公孫贊、劉德所奪,程熙的長兄程潭不忿程劭立排行最末的程熙為世子,繼承家業,藉著攻打公孫贊奪回青州為名,反出程家,佔了幷州,自立為王,聯合了衛疇來攻打翼州。
是以,我在程家的日子並不好過。
早在舅翁程劭中風之時,我的姑氏劉夫人便大罵我是掃帚星,及至後來程家屢失州縣,劉夫人更是日日責罵於我,說我是不祥之人,都是我的進門才給程家帶來了這種種厄運。
姑氏如此待我,程家其他人自然待我亦甚是冷漠。這三年來,若不是有程熙一力相護,始終待我溫柔體貼,呵護備至,只怕我早就被掃地出門,休回了衛家,甚至是性命不保。
程熙甚至,當衛疇派他的侄子夏候尚領五萬衛軍兵臨城下時,仍堅持不肯休棄於我,反要同我補行那日未完的昏禮,共飲合巹之酒,此後做真正的夫妻。
因著他待我的這一番深情厚意,我自是對他感念不已。感動之餘,我心中卻又時常愧疚不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