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沒有理會衛珠的明知故問, 將那寫滿了簪花小楷的鮫帕疊起, 四四方方地折成個小小的方片,遞給她道:“替我還給你六哥。”
衛珠不肯接,一臉吃驚地道:“表姊, 你這是何意?這可是六哥專門為你寫的。他可是早就許願說要為表姊作一篇賦, 好歌詠上蒼造化之功,竟將天地靈氣皆集於表姊一身。”
“可惜這幾年寫了撕,撕了寫,始終沒有叫他滿意的。直到這回,六哥說他去徐州徵糧,途經洛水, 臨江對月時,忽然才思泉湧, 一氣呵成, 得了此賦。六哥為這賦取名洛神, 可不是因為在洛水邊忽有所感, 而是因為表姊的乳名是一個洛字,你又在他心中如月宮神女一般,這才起了這個名字。”
“若是有人也給我寫出這麼一篇辭採華美又情真意切的賦來, 我非得感動死不可。我最後會答應六哥來跑腿,也全是瞧在這篇大作的份上, 難道表姊就不感動嗎?”
我自然知道衛玟這篇《洛神賦》是為我而作, 當年, 我剛被救到許都時, 初見衛玟,他在呆看我半晌後,便立誓說要為我作一篇賦。
想不到,幾年過去了,我幾乎已忘了此事,他卻還記在心頭,還寫出這麼一篇足以名垂千古的文章來。
“子文這篇《洛神賦》確是寫的極好,足以光耀後世。”我贊嘆道,“能讀到此等絕妙好文,自是人生一大幸事。只是這帕子還請替我還給你六哥。”
“啊?為什麼啊?”衛珠眼裡滿是不解,“表姊你明明這麼喜歡這篇賦,為何還要退回給六哥?”
我語氣肅然,“珠兒,再有三年你就及笄了,當真不知我為何要退回這帕子嗎?”
衛珠心虛地垂下腦袋,小聲辯解道:“便是表姊現下是我的三嫂,可也還是我和六哥的表姊啊!這表姐弟之間送些東西,不是挺稀鬆平常的嗎?”
“再說了,六哥他也不是無緣無故要送這帕子給你的。這篇賦是早就答應要寫給表姊的,還有這個。”
衛珠又從袖中取出一個小小的玉盒來,裡頭是一對珍珠耳璫,那珍珠只有小指大小,卻不是尋常的米色、玉色,而是色若淡紫,乃是極為罕見的紫珍珠。
“六哥不是還弄丟了表姊的一副耳璫嗎,他一直記在心裡,三年前就尋到了這對紫珠耳璫,和表姊當年那副簡直一模一樣,可惜一直找不到機會,好送給表姊賠罪。”
我曾有過一副紫珍珠製成的耳璫,還有六枚紫玉釵,連同那把紫玉梳,都是母親在我十五歲生辰那年,送給我的及笄禮。
那副紫珠耳璫極得我喜歡,可惜才戴了沒幾天,便被衛玟送我的生辰禮物——一隻西施犬給吞到了肚子裡。
衛珠央求道:“表姊你就收下它們吧!這樣,我六哥也算是了了一樁心願,往後才能丟得開手,不然——”
“珠兒,你此言差矣!”我不願再聽她繼續胡言,打斷她道:“你六哥能否丟開他心中那些不該有的念想,不在於我是否收下他送來的這些東西,圓了他的心願,而在他自己心志是否堅定,能否知禮守禮。”
我語重心長道:“我同他再是中表之親,此時也只當他是我的小叔,我是他的三嫂,叔嫂不通問,更遑論私相授受,且還是這等本就該避嫌,壓根就不該送之物。”
“我從不曾要他替我作賦,亦不曾要他賠我紫珠耳璫,他的好意我心領了,只是這兩樣東西我是絕不會收下的。你若再不把它們拿回去,我這就把這些東西送到姨母面前。”
衛珠見我說的認真,這才慌了,再也不敢把那對耳璫往我手裡塞,忙把手縮回去道:“好好好,我這就帶回去還給六哥。”
她磨磨蹭蹭地把那帕子和耳璫重又放回袖內,卻又猶猶豫豫地命她的婢女捧進來一卷竹簡。
等那婢女退下後,她道:“我來的時候,六哥一共託我帶了三樣東西來送給表姊,前兩樣你都不肯收,這最後一樣,既不是他親筆寫的賦,也不是送你貼身戴的首飾,而是尋到的半卷殘譜,這東西總不用避嫌吧。”
我想了想,接過來一看,果然如我所想的那樣,這殘譜正是我所藏琴譜《有所思》缺了的那一半。
從前的時候,知我喜琴,衛玟便四處搜羅琴譜送我,連失傳已久的琴譜《有所思》都被他找了來,可惜只有前半卷,他便賭咒發誓跟我說,有生之年定會把另一半琴譜也找來給我。
衛珠顯然也是知道他為何偏偏送了這卷琴譜過來,“表姊,你忍心每回彈《有所思》時都只能彈一半兒嗎?”
“何況六哥跟我說了,這是他最後一次給表姊送東西,他也知道這樣有些不妥,所以往後他再也不會來打擾表姊了。”
我將那琴譜細細看過一遍,喚了採藍進來,吩咐她和採綠兩個,去把我存放琴譜的那隻黑漆雕芙蓉花的箱子搬進來。
衛珠一臉的不明所以,“表姊,你這是要做什麼?”
我將那口箱子開啟,將衛珠拿來的半卷殘譜放進去,合上後道:“從前子文送給我的那些琴譜,還有些別的東西,都在這口箱子裡,還請珠兒替我一併還給他吧!”
衛珠頓時就惱了,騰地一下立起來道:“表姊,你對六哥也太過無情了。你不肯收我這回送過來的東西,我拿走就是,可為何連六哥之前送你的東西,也全都要退回去?那個時候,你可還不是他的三嫂,只是他的表姊。”
其實,若非衛玟竟膽大到,直接託衛珠來替他傳送信物,我也不會生出,將這些他昔年所贈之物盡數還回去的念頭。
我緩緩道:“我本就對他無一絲情意,只拿他當弟弟看待。他也是快要成親的人了,豈可仍舊這般執迷不悟,罔顧人倫禮法。”
若是不能徹底斷了他的念想,誰知他往後還會再做出些什麼逾禮之舉。
衛珠忍不住跺腳道:“表姊,你怎的這般古板!我六哥他如些待你,你心裡頭就一丁點兒波瀾都沒有嗎?若是有一個人能這般想著我,念著我,為了他,我什麼都能捨得下。”
我有些無奈地搖了搖頭,“謹守禮法怎能是古板?這世上有些事可做,有些事不可做。何況,子文他並不是真的心悅於我,我不過是他臆想中的神女在俗世的替代罷了,他喜歡的其實是那《洛神賦》中的女子,只存在於他筆端和想像中的神女。”
衛珠一臉茫然,“表姊你在說什麼啊,什麼替代、臆想的,我怎麼一句都聽不懂。”
我起身走到她身邊,摸了摸她的頭,“等你再長大些就明白了,如你六哥這樣的才子,很多時候,他們愛的不是美人本人,而是美人之美,就如同我方才看那篇《洛神賦》入了迷,是因喜愛那賦自身的辭採瑰麗,而非那是你六哥親筆所寫。”
在我十二歲的時候,亦是如衛珠這般,對情之一字有著許多小女兒的可笑幻想,可是在經歷了那許多之後,尤其是我亦品嘗過愛一個人的滋味後,自然不難看出,衛玟並不曾真的對我心生愛戀之情。
他愛的並不是我這個活生生的人,而是他臆想中的那一位月宮仙子,只不過因我生得美,他就以為我當是他夢中的神女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