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聽到這熟悉的聲音, 我和衛恆都是一驚, 抬眼看去,那頭戴王冠、鬢發斑白,身披黑氅的來者不是衛疇是誰?
怎的衛疇竟也到這天牢裡來了?也不知方才子恆說的那些激憤之語是否被他聽到?
我隨即便心中一喜, 難道是我當日替衛恆求情時,借用慄姬一事所發的感慨到底觸動了他, 這才會親自到天牢來, 若是他們父子能就此解開心結, 那真是再好不過。
見我和衛恆正要跪地行禮, 衛疇擺擺手道:“地上髒, 免了罷。”
早有從人為他搬了一張坐榻進來,衛疇端坐其上, 打量了一眼這小小的牢舍,看向衛恆道:“此間安樂否?”
衛恆先還說要向他父王低頭, 可是被衛疇這麼一激, 立刻又梗著脖子答道:“在父王面前,兒子有何置喙的餘地, 父王覺得此間安樂甚好, 那便如您所願!”
若是往常, 衛疇早指著他的鼻子開罵了,可是此刻,衛疇只是神色複雜地看著他這個最年長的兒子, 幽幽長嘆了一口氣道。
“孤這些兒子裡, 子文長於文才, 章兒精於戰事,若論文武全才,非你莫屬。就是你這性子,又臭又硬,實是讓人不喜,從來不知順著為父的心意。”
衛恆面無表情地道:“兒臣愚鈍,自是不討父王喜歡。”
衛疇搖頭嘆道:“爾何時曾想過討為父的歡心?孤將子文關在這天牢裡長達半年之久,以你之才幹,會猜不出孤心中是何用意?”
“只要你在朝堂上替他說上一句求情之語,這世子的位子立時便是你的,可你卻就是不肯開口!就為了同孤置氣,你竟連這世子之位也置之不理。”
衛恆卻道:“若父王當真屬意兒臣為世子,兒臣自是感恩戴德,可父王卻是其心不純,欲用這世子之位要挾於我,兒臣如何甘願?”
他越說越是激動,“何況這世子之位本就當是兒臣這一系嫡脈所有,兒臣再是文武全才,也不及長兄十分之一,若是長兄當年沒有戰死在宛城,這世子之位本當是他的,父王又豈會為立誰為世子糾結這許久?”
一聽衛恆提起多年前慘死的嫡長子,衛疇身形朝後一仰,舉手加額,捂住了雙眼。似是藏於心底的舊傷被人猝不及防地一劍捅開,讓他不忍直視。
過得良久,這位一代梟雄才再次開口,蒼老的嗓音裡難得帶上了一絲顫音。
“孤的盎兒,那是孤最寄予厚望的長子……可惜……”
“當年之事,確是為父鑄下的大錯!這些年你可是一直為此而怨恨為父?”
衛恆冷聲道:“兒臣不敢。兒臣只是不明白,既然父王明知錯在己身,亦是傷痛長兄英年殞命,為何後來收複宛城,祭奠陣亡將士時,在那猛將翟偉的靈前放聲大哭,卻對長兄和次兄的墳塋視而不見,只是讓手下人代為致祭。長兄是為了救父王,才會葬身於亂軍之中,可父王卻連一滴淚都不願為他而落,為人父者,豈可薄情至此?“
這幾句話,衛恆並未提高了音量,只是壓低了嗓音,一字字說來,聽得我心中酸楚莫名,兩行熱淚已滾滾而下。
再看衛疇,卻仍是一動不動地仰首向天,手搭在雙目之上。
他看似巋然不動,但若是細心再看,便會發現他那長長的須髯竟在不住地抖動,可見他心中亦是頗不平靜。
我悄悄地伸出手去,握住了衛恆的手,先前還灼熱的大掌此時掌心冰涼一片。
雖然這牢舍中的靜默如一座巨石般壓在人的心頭,可我卻並不打算出言從中相勸,衛恆壓在心中多年的怨憤難得今日終於傾洩了出來,我是他的妻子,自然是要陪著他一起等衛疇的一句答複。
時光彷彿凝滯一般,又是不知過了多久,才從那坐榻上傳來低低的一句。
“正因為吾知錯在己身,問心有愧,這才無顏去見盎兒和安兒的墳塋……”
握著衛恆的手,我能感覺到他的身子猛然一震,似是被什麼正正擊中胸口。他抬眼看向衛疇,眼底原先湧動的如潮怒焰,竟然漸漸平息了下去。
可惜衛疇仍是雙手掩面,便不曾看到他眼中神色的變化,見衛恆久不出聲,只當他是不信自己所言,便自嘲道:“子恆可是覺得孤尋的這藉口太過拙劣,豈有人因愧疚反而更加冷待那虧欠之人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