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貴人給皇帝用火罐兒放了血,這便告退而去。
“天然圖畫”又恢複了平靜,窗外只聽見那光禿了的樹枝靜靜在風中搖曳,那在寒風中依舊頑強的沙沙之聲,隱約竟也有那麼幾分悅耳。
婉兮緊抿嘴唇,小心給皇帝按著額頭。
他那不止是拔火罐兒,還是放血。比婉兮多了一道程式,是在拔火罐兒之前,先將額頭的血管刺破了,用那火罐兒往外“拔”那淤住了的血去。
每個地兒都拔出來不少的血,看得婉兮有些驚心動魄,這便小心用指尖兒給皇帝按著額頭,叫那血管平靜回去。
皇帝倒是輕笑,“還真別說,興許那低燒、頭疼,就是叫淤血給滯住了。叫多貴人這幾個火罐兒拔下來,將那一段淤血都給拔走了,血脈就又通暢起來。這頭啊,好像還真的不疼了。”
婉兮輕哼一聲兒,“準噶爾就是皇上額頭上的淤血,什麼時候準噶爾徹底平定了,皇上的頭才能全然不疼了——也唯有多貴人這樣兒,同時出身喀爾喀和厄魯特、成吉思汗後裔家族的格格,才能幫皇上這麼拔出這段淤血來。”
皇帝忍住一聲輕嘆,伸手攥住了婉兮的手。
婉兮深深吸一口氣,對上他的眼,“……奴才,其實心下全都明白。奴才只是,這回忍不住發了些小性兒。爺可怪奴才?”
皇帝伸手,將婉兮拉進懷裡,放在膝上。
“說說吧,那也是你心底的‘淤血’,不拔出來,便堵得疼。”
皇帝的體溫和氣息,將婉兮緊緊環繞住。婉兮便忍不住抽鼻子,垂首低聲道,“……其實奴才沒忘了自己的身份。奴才是皇上的後宮,便從正式初封那天起,就知道自己的本分:什麼時候該爭,什麼時候兒不該爭,奴才都明白的。”
“多貴人也是皇上的後宮,皇上同樣也是她的夫君,她便是有什麼心思,都是她該有的權利,我不該故意給她掉臉子的——可是她終究曾經與我那樣親厚。這身邊兒的人忽然這樣兒了,我便當真有些難受了。”
因這樣的緣故,婉兮便想起從前那忻嬪在永壽宮裡的模樣,耳邊就是忻嬪一聲一聲的‘令姐姐’……她這會子的脾氣,其實不全是對多貴人的,也有過去對忻嬪的那一段記憶的。
婉兮說得難受,便轉身抱住了皇帝的脖子。
“……不過說一千道一萬,奴才終究還是有些恃寵生嬌了。奴才也是凡人,奴才這三年接連給皇上添了三個孩子去,奴才就被皇上給慣壞了,自己心下便也驕矜起來了。便總想著,將皇上獨獨霸佔了去,不想給別人兒了。”
婉兮將面頰貼住皇帝的面頰,“爺……便生了奴才的氣吧,更別再如這三年這般慣著奴才。奴才可也是恃寵生嬌的人,叫皇上給慣壞了,就也會這樣兒不分輕重了。”
皇帝含笑聽著,聽到後來,眼中也是微微漣漪了。
他抱緊婉兮,輕嘆了一聲兒,“傻樣兒!爺慣不慣著你,是爺自己心裡的願意,又豈是你說讓與不讓的?”
“爺既然慣著你,便是早就知道你是值得爺這樣慣著的;爺既然能慣著你這三年,又或者說是那長長的十九年……那爺憑什麼就不能繼續慣著你了?”
“你恃寵生嬌,那是爺慣出來的;既然有爺慣著你在先,那你恃寵生嬌起來,那就是你的資格,爺就也願意受著你的小脾氣兒——爺自己慣出來的毛病,爺難道還不自己受著?”
婉兮原本是準備聽皇上說些語重心長的話出來,比如說說多貴人身份在今年的要緊,或者再說說孫灝的那件事兒——可是哪兒想到,皇上說出來的,竟然是這樣一番的“歪理”!
更何況,這位爺都馬上五十了呀……
婉兮便又是忍不住扭捏,又是忍不住笑,在他懷裡扭股糖似的擰了幾圈兒,終是無奈地舉起拳頭來,輕輕砸在了他肩上。
“爺說些正經的話,就不成麼?爺說這些,叫奴才心下又如何自處?奴才這會子……便更慚愧了。”
皇帝大笑,捉住她的拳頭,“爺都說了,這都是爺給慣出來的,爺自己活該受著;你又慚愧什麼去?”
婉兮紅著臉伏倒在皇帝懷裡。兩臂圈著皇帝的脖子,卻不肯再叫皇帝看見她的臉。
她目光放遠,“……奴才這會子為何非要耍這小性子?就是因為,奴才實則心下都明白,今年這個特殊的年頭,皇上理應盛寵一位厄魯特的格格。不是多貴人,那也應該是祥常在。”
“今年註定是平定準噶爾的大慶之年,厄魯特蒙古、喀爾喀蒙古,以及這內外紮薩克蒙古各部旗盟都在翹首看著後宮裡這幾位蒙古嬪妃,尤其是多貴人和祥常在兩位。而多貴人又是成吉思汗後裔的博爾濟吉特氏,故此皇上怎麼都該寵多貴人才是。”
“宮外人不知道後宮具體情形,用以判斷後宮是否受寵,便也只能從位分、皇嗣兩個方向上去猜測——多貴人和祥常在這會子初封的位分低,皇上不可能驟然叫她們越級晉位;故此皇上其實是該給她們孩子的……”
婉兮說著直抽鼻子,“故此不管多貴人自己是否爭寵,皇上今年都一定會對多貴人格外施恩……這是奴才不該計較的,是必定要發生的,奴才就是因為太明白,情知不該攔著,奴才心下便反倒更有些難過了。”
皇帝輕嘆一聲,輕輕晃著身子,搖著婉兮。
就像個父親,懷裡抱著小小的孩子,輕輕悠著孩子,叫她舒服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