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是今日,原本以為可以松一口氣,對著小姨子卸下肩上的擔子來,可是得來的卻是這位小姨子嬪主子的冷嘲熱諷。
他的心下,冷熱酸甜便又都混到了一處去,纏絞著,已是分辨不清楚最後剩下的究竟是什麼滋味了。
已是三月了,皇上鑾駕已經走了兩個月,便連京師北地,也終於感受到了從江南吹來的春風。
慶藻憑窗而立,望窗外漸漸活潑、燦爛起來的生機,那棵早枯成槁木的心,也終於重新萌生出了兩朵新葉。
終究還是年輕啊,不過才是十六歲的年紀;去年又剛新婚,人生分明是剛開始的模樣。
便是因為身子的緣故,心忽然便枯萎了;可終究當眼睛再看見這春回大地的光輝,還是不甘心這一輩子就這樣速速老去,枯槁此生了去。
慶藻回眸望黛雲一眼,“翠鬟姑娘這幾日可來了?”
黛雲一怔,忙答,“翠鬟姑娘每日裡都來。只是有時候兒主子身子不得勁兒,奴才便自作主張給回了……”
慶藻輕嘆口氣,“去,請翠鬟姑娘過來吧。”
翠鬟來,先摁下自己私心下的種種情緒,只是先辦主子交待的差事。
翠鬟將圓明園裡租出去的那些田地、蓮塘、竹林等的賬目,一筆一筆,細細講與慶藻。
慶藻便也揚眉,“姑娘會管賬?”
翠鬟面上一紅,“咱們旗人家的女孩兒家,未出閣前哪個不學著管家呢,奴才小前兒在家也幫襯著額娘,故此家裡的賬本多翻了幾遍倒也簡單學會了。後來奴才額娘身子弱,阿瑪便幹脆將家裡的事兒都撂給奴才管。故此這些事倒是懂些的。”
“後來進宮,原本永壽宮裡的內務事都是瑞主子親自管著的,可是瑞主子進封了,便不宜再辦那些管賬冊的事兒,聽說奴才會些,這便漸漸將些無關緊要的放給奴才去試著學著理理。”
慶藻就憑翠鬟方才那一筆一筆交待得清清楚楚的模樣兒,心下便有數兒了。慶藻便垂首輕笑,“姑娘自謙了,姑娘實則甚為清晰。”
翠鬟便紅了臉,倒沒方才只說公事那般的自在了。
見翠鬟如此,慶藻自己心下何嘗就還能那麼從容不迫了去?
她也尷尬,這便垂首笑了笑,“我呢,從前看過一本話本子,裡頭倒是也寫過類似的一件事兒:一個大戶人家的家裡也有個極好的園子,只是那園子是為家裡的貴妃娘娘回家省親用的,平素倒不宜派做別用;可是貴妃娘娘回家省親,終究也就那麼一回,那園子便也只能那麼撂著。”
“但若撂得荒了,一來辜負聖恩,二來也叫貴妃娘娘心下難受,這便還得派人去專門經管著。姑娘是宮裡的姑姑,自然明白,那用作省親別墅用的園子,鋪排得有多大,故此叫人經管的那一筆銀子,都是一筆極大的支出。”
翠鬟立時就明白慶藻說的是什麼了。
慶藻說的是《紅樓夢》,是那大觀園後來的命運。
“……後來就是他們家一個未出閣的姑娘給出的主意,說能將那園子裡的田地、竹林的給包出去,叫婆子們各自有了營生,她們更為用心不說,還能給園子裡格外算出一筆進項來。這自然都是皆大歡喜的好事兒。”
慶藻說著便也笑了,抬眸望翠鬟,“我當日看到這一段的時候兒,只是賓服那家裡三姑娘的見識和魄力,卻又窺探,這書外頭的現實裡啊,可不是人人都有這個魄力和本事的。”
“可是這會子我才知道,竟是我愚了;別說只是個大臣家省親的園子,原來就連皇上的圓明園,都早已經既照著這個路數辦了!而那個比那家的三姑娘更有膽色、更有魄力,更早就有了這個見識的人,竟然是咱們貴妃娘娘!”
慶藻說著止不住地贊嘆,“我從前還道,那位寫書的先生是怎麼想到這樣好的主意,是怎麼敢給一個養在深閨裡的姑娘這樣的風範去;我這會子算是隱約明白些了——說不定那位寫書的先生就是因為知道了圓明園的這個故事,這才將現實裡本有的真事兒,化用進了他的書裡去呢。”
“這倒不是那寫書先生自己的首創了,而是化用了現實裡的真事兒!”
翠鬟終是看過那書的,這會子聽慶藻一提起,便也不由得隨之神遊而去。
“……八福晉所言極是。那曹先生終究是宗學裡的先生,與一班宗室子弟交往極厚;也因為那曹先生自己本就出身內務府包衣佐領,也與內務府許多世家有所往還。而那圓明園都是包給旗人,收得的租子都是入內務府的銀庫,故此那曹先生必定是從宗室子弟、內務府世家子弟口中聽說過圓明園被包出去的事。”
慶藻面上的笑意點點抽去,終是靜靜抬起眼簾。
“這麼說,翠鬟姑娘果然是看過那本《紅樓夢》的。”
翠鬟這才如夢方醒,自知失言。
可是翠鬟卻並未驚慌失措。
唯有愧疚、黯然。
——她其實早就知道會有這樣一天,再逃避也總要面對。
她不是沒有驚慌失措過,她在自己的腦海裡、在噩夢裡,早已經驚慌失措過太多回。而當現實當真在面前展開時,她反倒已是平靜了。
她靜靜起身,靜靜在慶藻面前跪倒。
“奴才聽憑八福晉發落……八福晉若想罵幾句才能痛快,奴才這便洗耳恭聽;若八福晉想要打奴才出氣,那八福晉只要不打在臉上,只要不讓旁人看出來,那奴才也絕無半句怨言。”
翠鬟的冷靜,也叫慶藻冷靜下來。
慶藻垂首,指尖兒撚著手珠的穗子,“這麼說,外頭的那些傳說倒並不都是虛的。你在我與八阿哥大婚之前,是當真就與八阿哥相識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