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說著這才轉身到了禦書案旁,從一個小抽匣兒裡,取出一封信來,遞給婉兮。
玉葉的筆跡,婉兮一眼就能認得出來。婉兮接過信來,心下便也稍稍安定些兒了。
婉兮忙抽出信箋,展開細讀——
信的開頭是玉葉給婉兮請安,兼之恭喜婉兮如今得了這麼多個孩子去,以及惋惜小鹿兒的薨逝。
婉兮急忙掠過這些去,在字裡行間急切尋找她與毛團兒的事去。
終於在信的中部,看見了玉葉這樣寫:“奴才知道,主子若是見了毛團兒回宮去,必定會擔心奴才了。奴才都能想到主子著急起來會是個什麼模樣兒……主子會不會氣急了扇毛團兒一個巴掌,又或者連皇上都得跟著吃掛烙兒?”
玉葉的語氣輕快,彷彿又是從前那個嘴快、又調皮的丫頭去。
“主子若是要扇毛團兒一個巴掌,那奴才可不攔著,主子盡管扇去就好!不過主子千萬別冤枉了皇上……皇上絕不是故意瞞著主子,是奴才跟皇上求,叫皇上暫時別告訴主子的。”
“不因為旁的,其實——是奴才沒臉見主子,更不敢叫皇上將奴才的事兒告訴給主子。因為奴才,唉,竟是辜負了主子的心意去……”
婉兮看到這裡,也是納罕地抬眸望一眼皇帝。
皇帝卻是不急著說破,只是坐在一旁,指尖下意識轉著他的硨磲扳指兒。
滿人男子皆學騎射,這扳指兒是開弓射箭必不可少的,故此扳指兒是男子手指上最不能離身的裝飾。皇帝素常也是極其講究,專門有個多寶盒裡頭存著各種材質的扳指兒。每日都是搭配著當日的衣著更換的,都不重樣兒。
瞧見婉兮抬眸,皇帝卻“呵”地一笑,“瞧著爺幹嘛?看信就是。想來玉葉那丫頭,必定是什麼都會與你說的。”
婉兮便也垂首,繼續去讀那信。
只見玉葉寫道,“奴才與毛團兒打小兒相識,一見面便是吵嘴的;故此後來奴才進宮之後,在咱們永壽宮裡,便也是習慣了與毛團兒打打鬧鬧。現在回想起那時來,還是會忍不住地,由衷笑出來。”
“那當真是一段快樂的時光,是奴才除了當年與主子在花田裡一起長大的歲月之外,奴才這一生裡最美好的回憶了。奴才便也迷失在那樣的快樂裡,便也忘了毛團兒的身份,竟然漸漸對他動了情去……”
“那時也是年紀小,只知道憑面相去看一個人,卻寧肯自欺欺人去忘了他內裡的實際去。待得出宮之後,奴才也以為自己一定會與毛團兒一生相伴,一同白首去。”
婉兮看到此處,不由得皺眉。
玉葉到此處,語氣一轉,“主子知道麼,皇陵村裡的日子是怎樣的?奴才以為終於躲過了宮裡的明槍暗箭,總以為皇陵乃是世外桃源,可是當真來了這兒才知道,這些因為皇陵而出現的村落,其實日子便也寂寞得如同在墳墓裡一樣。”
“這皇陵村裡啊,住著的除了守陵太監之外,還有東陵內務府總管大臣,以及下頭的掌關防郎中七人、員外郎九人、主事八人、尚茶正八人、尚膳正九人、內管領七人、尚膳副五人、尚茶副五人、副內管領七人、委署副內管領三人,以及領催二十人、執事人役五百五十一人……這些人共同來分工管理園寢的祭祀奠享之禮及灑掃啟閉之事。”
“凡每月朔望小祭,均開啟神龕,掌關防郎中等官行禮,尚茶正進茶桌、供茶乳,尚膳正進膳桌,內管領進果桌,獻粉餌,尚茶副、尚膳副隨同進獻;尚茶、尚膳、司香人等遞香盒,燃蠟燭,供爵、墊。至每年清明、中元、冬至、歲暮及忌辰大祭,則遣官赴陵行禮,掌關防郎中等官俱供獻如儀。”
“毛團兒這當守陵太監的,跟內務府的職官們每日所做的事也都差不多……主子瞧,這些事兒看似也算熱鬧,可是實則一年兩年還好,若是長此以往,便叫人看都看膩歪了。這些人啊,明明自己都是活人,可是每日裡所做的,卻都是伺候死人的,若天長日久,他們自己便也跟著麻木了,個個兒如同活死人一般了。”
“主子知道,毛團兒從前最是調皮搗蛋的,他跟奴才相處的方式便也都是打打鬧鬧。可是他到了皇陵,卻變了樣兒,變得再也不像原來的他,也變成了——活死人去。主子,您能想到奴才在那皇陵村裡,守著再不像從前的毛團兒,該有多寂寞麼?”
婉兮有些看不下去,別開頭,望向別處,深吸了好幾口氣去。
可終究還是放不下,待得心下平息了些,這便回頭再看。
“奴才與主子自可說掏心窩子的話——皇陵村的寂寞還好,奴才還可學著主子的樣兒,多養些花兒草兒、或者貓狗魚蟲去,倒也能勉強熬過那些白日裡的寂寞去。可是到了晚上……主子啊,到了晚上奴才便不能不面對毛團兒的真是身份去。他終究,終究,不是個囫圇人兒啊。”
“奴才從前年歲小,只稀罕與毛團兒之間的兩小無猜、打打鬧鬧;可是當年歲漸長,奴才也才明白一個女人想要什麼去。而毛團兒不但變成了個活死人,他更沒辦法給奴才那些想要的去……奴才過了三十,便更忍不住想要個孩子,可這卻偏偏是毛團兒最不能給奴才的啊。”
“奴才便有些厭了,更看不見將來,奴才想,興許奴才與毛團兒的緣分,也已經盡了。”
婉兮蜷起手指,將那信箋幾乎團了起來。她心下五味雜陳,那憤懣、失望,卻也還有體諒和理解,這些一齊在她心內沖湧激蕩,叫她無法平定下來。
皇帝小心凝視婉兮,便走過來伸手,想從婉兮手中接過信去看。
婉兮卻還是擰身躲開,深吸口氣,還是自己去看。
“不瞞主子,奴才是結識了個人。他是馬欄鎮的總兵,管著皇陵周遭的治安。巧的是,他家裡原本也是沈陽的,他說話的腔調倒是與主子和老爺、福晉十分相像,叫奴才聽來十分親近。”
“奴才便……尋了他當個依靠。他是武將,雖說年紀稍微有些大了,可還是孔武有力,足能保護奴才,且必定還能給奴才一個孩子……奴才便跟了他去,已是與毛團兒說明白了。”
“這一生相聚一場,毛團兒也是明白人,我們兩個也算好聚好散。他也因此總歸不能繼續在皇陵呆下去了,也免得我們三人每日碰面尷尬。他終究是個太監啊,對他而言這世上最好的出路,依舊還是在宮裡,在皇上跟前。故此他才決定了回宮去……主子,求您萬萬不必在他面前再重提起奴才,以及這一場永訣的舊事,也免得叫他羞愧和煩惱了去。”
還請主子不要怪罪,奴才這一生總歸無顏再見主子,便也唯有奉上這一封親筆書信。不敢求主子恕罪,卻只為主子向上天祈求,歲歲平安。”
“也伏祈七公主、九公主、十五阿哥、十六阿哥康泰吉祥,早承大業。”
“奴才二妞玉葉,再拜叩首。”
婉兮看罷,呆愣許久,自己都不知道自己此時的心緒,究竟是個什麼了。
良久,婉兮抬眸盯住皇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