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若有淚,天下便將共悲。他的淚,可以為江山而流,可以為功臣而流,卻不能被人瞧見,他也有這般的婦人之仁。
婉兮雖不必抬頭看見,心下卻何嘗不知。
婉兮只是竭力輕笑,“爺,咱們兩個便再這麼著,陪他一會子吧。”
皇帝伸手緊緊抱住了婉兮,將手從她腰側環繞過來,掌心也緊緊地覆在了她的肚子上。
“爺怪奴才麼?方才,奴才也不叫守月姥姥們再做最後的努力。”
皇帝用力搖頭,“……你是母親,孩子與你相依相生,沒人比你更明白,也沒人比你更有資格來做選擇。”
婉兮含笑點頭,“奴才覺著,這樣也好。雖然咱們與這個孩子緣分不夠,可是就這樣叫他在奴才的肚子裡離開,才是最好的——奴才這肚子啊,是育化了他的子宮;最後這一刻,也是送走了他的梓宮呢。”
“唯有這裡才最溫暖,叫他最熟悉,便是一路生死,都不必經歷外頭的風雨,只與奴才這般相依為命最好。”
皇帝便也點了頭,竭力忍住溢位唇外的抽泣聲。
婉兮輕輕攥住皇帝的手,“爺,我今兒早上聽說,西北送來喜報,說大小和卓兄弟已是被擒獲了……我不知怎地,那一刻就有宿命之感。便彷彿,咱們的孩子來這人世一場,使命已然終了。他是時候走了;卻便是走,也是心無遺憾。”
從乾隆十九年,到此時,前後六年啊。朝廷耗費兩千多萬兩白銀,無數官兵埋骨他鄉;皇上自己則清減到袍子、褂子都撐不起,需要將領口和袖口都改小——這樣的殫精竭慮,這樣的忍受上天日月雙蝕、朝廷民間怨言沸騰,終於換來這一刻……
無論這個國,還是眼前這個人,都太不容易了。
今兒,便是他們的孩子走了,卻就是在今兒得了那最終的喜訊去。她便也可以欣慰,她的孩子,亦不枉來此人世一遭了。
所以,今日失去孩子,她難受,卻並不絕望。
興許就是因為婉兮這樣平穩的心態,故此這個在胎裡已經離去的孩子,並未叫婉兮承擔太多的苦楚。次日,九月二十四日,孩子便由婉兮自然娩出。
這樣的方式,未經用藥催産,也未用外力擠壓,且未滯留在腹中而造成出血等,對女人身子的影響最小。
已是不幸之中的萬幸。
娩出之後,歸雲舢為婉兮請脈,也確定了婉兮的身子安好,並無大礙。
雖說如此,歸雲舢心下也是愧疚,跪在地上重重叩頭,久久不願起身,“……從娩出的日子來看,還是令妃娘娘自己的判斷更準確,小皇子應是早已走了。”
“這便是微臣失職。竟然沒能早早判斷出小皇子已然離去……倒叫令妃娘娘多擔了這些天的累去。”
歸雲舢說著,也是涕淚而下。
“那些日子令妃娘娘就說全身疲憊、吃不下飯、只願昏睡。如此回想起來,那便是小皇子離去的徵兆了……”
婉兮努力而笑,“你別這樣說。終究孩子的月份大了,任誰都想不到已近臨盆,卻會在胎裡離去……你是太醫,卻又不是神;我不怪你。”
終究歸雲舢是男人,她身邊兒便是母親、守月姥姥們都說,那會子的疲憊是要攢勁兒呢;便是胎動越來越弱,也以為是孩子在蓄勢待發。
自古以來,生育都是一場生死關前的考驗,透過了是該大喜,況她已然透過了三回;便是這一回沒透過,心下也該學著平和下來。
婉兮深吸一口氣,“我知道,怕還是我自己身子的事兒。終究我年歲大了,這幾年又是連著一年一胎,這身子裡的養分已是貧瘠殆盡,養不住這個孩子了。”
後宮裡的孩子死亡,是必定有算計的緣故在其中;只是婉兮卻也清楚,憑著自己已經誕育過三胎的經驗,憑著自己這些年在宮裡的閱歷,她怎麼會沒本事護住自己的孩子去?
那麼這個孩子的失去,或許有外來的偶然事件的影響——比如因為多貴人之事所受的驚動,有八月間趕制餑餑的勞累……
可是更多的,終究還是自己身子的緣故。
婉兮吩咐玉蕤,“此事已然了結,原本伺候孩子的婦差、守月大夫和姥姥,便都用不上了。你去幫我知會內務府,將他們便都退回吧。加在他們身上的炭火,也都止了吧。”
“便是坐小月的用炭,我自己份例的炭火足夠用;而大夫這邊兒,咱們自己有當值的禦醫,也用不著那些主理小兒科的守月大夫們繼續值守了。”
“至於婦差,咱們自己宮裡水上火上的媽媽裡都有,也足用了,不必這些專司伺候小孩兒的婦差們再留著了。”
玉蕤也是點頭,“我也正想說此事。他們終究是閏六月間臨時撥過來的,終究不是咱們自己宮裡人。這會子倒不用他們伺候了,也省得他們生事。”
這一個月間,幸好婉兮還要坐小月,這便以此為由,閉門不見客。
這會子自己已是能默默包紮起自己的傷口來,又何必給旁人機會,叫她們來看見她的模樣去呢?
她不想強顏歡笑,卻也更不想在人前流淚。
也省得有些人看了,心下偷偷喜翻了天去。
皇帝小心,這個月便連小七和拉旺等孩子都不叫隨便回來。待得婉兮十二天“小滿月”了過後,才準孩子們回來。
語琴和婉嬪等人也自都小心,便是陪伴在婉兮的身邊兒,也絕不說起那孩子的事兒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