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不像是她,她小時候編辮子是十分的快,甚至都不用照鏡子,手指頭在頭發上左一彎,右一扭,麻花兒自然就成。
可是今日,她的手沒有力氣,時常編一個麻花勁兒,因要分三股力氣,這便中間都要喘上兩喘。
可是另一面來說,也是她自己不想早早將辮子編完。
她享受這樣的時光,享受與皇上這樣長久到彷彿沒有盡頭的相伴,享受——指尖穿過他發絲時的親暱。
他的發也白了,尋常梳頭太監都小心,便是不敢拔掉白發,也一定用抿子將白發絲兒給掖到辮子裡去,不露出來叫皇上看見。
與梳頭太監比起來,她的手藝當真是差了許多去。她做不到將白發掩飾得那樣好,她只能用她的指尖,傾盡她的心意,將皇上的白發再輕撫一遍……
“不許人間有白頭”,可是這人間,不管是誰,便是真龍天子,亦終究要白頭去啊。
可是不是還有“白首偕老”一說麼?那麼白頭便也不再恐怖,反倒是綿長而細膩的幸福了。
想她這三十多年啊,雖說沒能陪皇上更長久,可還是已經做到了“共白頭”呢。
想想當年的孝賢皇後、慧賢皇貴妃、淑嘉皇貴妃、純惠皇貴妃……她們都早早就去了,在還是滿頭青絲的年紀就去了;而她雖然也走到了這一天,看著自己一點點油盡燈枯了去,可卻終究能與皇上白發偕老。
這就夠了,真的。還有什麼不滿足麼?
她與皇上一起走過這麼多年,兩人共度了彼此一生中最好的年華,誕育下這麼多好孩子……
她這一生,還有什麼不滿足呢?
若說遺憾,自然也有。譬如小鹿兒、石榴,還有乾隆二十四年那個都沒能生下來的孩子的夭折;還有小七的早逝,以及終是沒能等來小七與拉旺生下一兒半女來……
可是人生就是這樣啊,不如意事常八、九。她自己這一生的所得與遺憾相比,遺憾絕無八、九之多,只算一二吧。
既如此,便是她遠行,亦可含笑瞑目了。
帶著這樣的釋然與滿足,婉兮終於一個麻花勁兒、一個麻花勁兒地將皇上的辮子給編好了。最後在辮梢上墜角,婉兮想了想,抬手從自己耳上捋下一隻素玉的耳鉗來。
皇上的白玉葫蘆墜兒給了她,她將那白玉葫蘆墜兒給了小七,曾經的信物已然傳承有序,不必再追憶了。
旗人女子一耳三鉗,有格外的寓意去。都說耳朵與三魂七魄相連,一耳三鉗亦有鎮守魂魄之意。那麼她摘下自己的耳鉗來綴在皇上的辮梢,便是將自己的一縷魂魄,系在了皇上的發絲上啊。
結發為夫妻,恩愛兩不疑。生當複來歸,死當長相思……
繫好了辮梢,她輕輕拍了皇帝肩頭一記,“爺,編好了。您放心,這次我保證沒擰勁兒……”
辮子若編擰勁兒了,那便會是七扭八歪,沒辦法一條兒順滑地垂直下來。男子結辮子,尤其是天子,便更怕那尷尬的模樣吧。
皇帝卻不急著回身來看辮子,只向後伸手,握住了婉兮的手去。
不敢回頭,是因為他早已淚流滿面。
他竭力平靜地說,“你母家已經抬入鑲黃旗滿洲,爺叫老六親自去辦的。他辦事你也知道,一向幹淨利落。如今一切辦好,只等將你母家人編立為世管佐領,就可以叫你兄長統領了。”
皇帝眼前模糊,想到那日永瑢在他面前含淚跪倒,“兒子學會管內務府事務,當年還是皇貴妃額孃的指點。今日兒子以管內務府事王大臣的身份,能親自為皇貴妃額娘料理此事,亦是兒子對皇貴妃額孃的一片回哺之情。”
彼時純惠新死,永瑢出繼,擺在那孩子面前的彷彿是一片黑暗之時,是她在那孩子面前點起一盞明燈。
婉兮也是微微一怔。
皇上給她母家的抬旗,早就開始了,從內務府正黃旗內管領,到內務府正黃旗包衣佐領,再到內務府下鑲黃旗包衣佐領……卻沒想到,皇上最後這一步是直接抬成了皇後的級別。
婉兮激動之下有些咳嗽,輕聲道,“爺……這如何使得?”
皇帝輕輕咬牙,霍地回身,緊緊凝住婉兮,“前年冬至節祭天,爺已正式立圓子為皇太子,稟明過上天了!你是皇太子生母,按著這個規矩給你母家抬旗,自是合情合理,誰都不能再說三道四——包括皇額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