羅一刀迷迷糊糊醒來,不但頭疼欲裂,連帶著屁股上也青一塊腫一塊。
咧著嘴、呲著牙、扭著腰、抬著臀、挪著腿,提臀抬腿之間,冷不丁看見床榻上掛著一張似笑非笑、似哭非哭,左臉是魔,右臉是佛的佛像,嚇得媽呀一聲,一屁股跌坐了回去,渾然忘記了那屁股上傳來的火辣疼痛,而是一臉痴痴傻傻地看著那佛像,目光中猩紅乍起,腦中靈堂之上,一魔一佛端是可愛可憐,又可笑可恨。
剎那間,這一魔一佛,朝著他各自嗤笑一聲,一個笑成了哭,一個哭成了笑,兩雙手各自握著一把長刀,一刀雪白明亮,一刀血紅陰冷,蕩魔刀法隨心而至,一時間刀光四起,殺氣騰騰,似乎這生來的兩個冤家,生生世世都這般生死難改。
雪亮的刀,如赤陽似火,彷彿能斬斷這世間的一切妖魔;血紅的刀,似千古冤獄,恰能吞噬這天地中所有的佛道。
左手執刀,刀刀似風狂;右手弄月,月月勾人魂。
剛剛推門進來的燕念紅,見羅一刀左臉猙獰,右臉痴笑,左手如刀,右手如月,刀與月左右互搏,端是萬般狠辣和兇險,砰砰的交戰打擊之聲,不絕入耳。片刻間,竟然覺得這屋子一半寒冷如隆冬,一半熾熱如坐在火焰山上,而那刀風魔氣,猶如兩股正邪不兩立的死仇,生死難分地糾纏在一起。
一時間,只見那羅一刀的右眼清澈如初升明月,左眼猩紅又如幽冥野火。忽地,那左邊臉和右邊臉又各自互換位置,左臉微微笑若佛蓮初開,右臉仇大苦深似妖魔加身。一笑如天籟之音,宛如萬佛昇天,並蒂蓮花開,燃燒著性空真火,可動破這天地間所有的痴狂和執念;一哭又如精衛填海,哀鴻遍野,所到之處,寸土俱焚,好似十八層地獄裡的冤魂野鬼,在山呼海嘯般地堆起六月飛雪。
如此反覆不斷地各自交錯。屋裡陰風與烈火交織,如身墜佛魔絕地,燕念紅嚇得臉色發白,渾身發抖,那剛剛有所頓悟的禪意,倏忽間竟然不值一提,轟隆一聲神魂俱裂,嘴角隱隱地流出鮮紅的鮮血,目光中不但含著血,也還帶著哭和悲。
幾乎就在生死一剎那,手中好心摘來的一籃子殷紅櫻桃,頓時跌落一地,顆顆破碎,殷紅果汁灑了一地。整個人站立不穩,便要一頭栽倒下去,眼看著便要活不成。屋外突地一把拂塵,明亮如萬般青絲,倏忽閃動,將她的整個人一下子全都勾了出去。
待一把摟住她委頓的身子,妙空神尼憐惜地苦笑道,早已經告訴過你,別來!你偏偏不信,這下佛心劇裂,有得你苦受。當即連忙給撬開她那張櫻桃小嘴,硬生生地塞了兩顆清心丹藥,又唸了一段清心咒。
一盞茶的功夫,那本該失去的燕念紅,臉上漸漸湧起幾分血色,睜開眼裡,見著自己躺在師傅的懷裡,捂著嘴,眼中淚光連連,一臉心有餘悸道,師傅,善念錯了。
妙空神尼將她放下來,整了整她那身凌亂的灰袍,苦笑道,一心具足十法界,每一個生滅,都有善惡。自古佛即是魔,魔亦是佛,猶如雕琢玉器的兩面。他生來便是半善半惡,半魔半佛,而且老王爺讓他走的,本是蕩魔殺伐之道,此番生死一線,又被老身請動了不動明王加持,這般頓悟,你又佛心不穩,又怎能輕易打擾。
又見她手裡還捏著一顆半生半熟的櫻桃,又萬般可惜道,可惜了,這小子沒有這口福。
燕念紅頓時臉色漲紅,她那點小心思哪裡還藏得住。妙空神尼不由地輕笑一聲,一戳她的額頭道,傻丫頭!你咋個就這麼看不開呢。
待又發出一聲輕聲的長嘆,妙空神尼望著寺內那棵埋葬著葉三孃的菩提樹,聽見那菩提葉在風中發出的沙沙響聲,似乎打定了什麼主意,一臉正色道,善念啊,不,還是叫你念紅吧。你既然破了禪修,便不是我佛家中人。你可知道老身修得是什麼佛?
燕念紅聽到她不再是佛家弟子,已然慌神,淚水連連中,猛地又想起那屋子裡驚悚的那一幕,心有餘悸道,該不是不動明王吧!
“你想得太多了。那不動明王是如來憤怒的化身,五大明王之首,乃是大日如來。老身又如何做得到。老身早年逢大難,心中多盼慈悲為懷,所以老身悟是面然大士之禪意,乃是觀音菩薩在阿修羅傳法的化身。”
燕念紅雖然佛心被破,但她也多年信佛,對這面然大士也頗有研究,頓時愕然道,原來你也是半魔半佛。
妙空神尼痴心一笑,極為得意道,否則老身又怎會生下這孽障。
見燕念紅神色慌張,妙空神尼拉起她的手,親暱地說道,念紅啊,你這孩子心善,又走的是醫道。老身喜歡得很。眼下這江南,早已經不是你想要的江南。何不,跟老身回北山如何?
燕念紅即便是再傻,也聽出她這話裡有話。心裡既羞又惱,這師傅當真是佛魔加身的老不羞。如此羞人的話,她也說得出口。
見她眉頭緊蹙,顯然沒有想到她會如此提及這個話題,妙空神尼又拍了拍她的手道,我兒生來便是天煞孤星,用老叫花的話說,這小子少有人能夠治得服他。這些年,北山王府的運道,皆因為他而不斷地敗落。老王爺七兒郎,悉數英年早逝,戰死的戰死,病死的病死。他爹死得最慘,被人一刀斬成了兩段,活生生地疼死在沙場的。那日,我剛剛生下他,天雷滾滾,火燒大院,接生婆說這小子是個孽障來討債的。我是萬萬不信的。可是後來,我遇到了我的師父,她告訴我,這天煞孤星乃是不動明王轉世,凡屬前世與他有怨有恨的,他都要討回來。若要保下這小子,府裡定要有人一心向佛。為了他,在他滿月那天,我剃髮出家,老王爺跪在門口求我不要走,說孫兒沒有娘,哪裡活得出來。羅家就這麼一根獨苗了,你又於心何忍。要死,便讓他去死。他是我敬愛的公爹啊,他若死了,北山萬千的兒郎又該怎麼活。當年要不是他在寒夜中救我一命,我又怎麼活得出來。這恩情,我不報誰來報。而且我師傅說,這孩子不能心善,他必須要有恨,他是不動明王,若心中無恨,哪來的佛魔加身。所以,我只能讓他恨我!只有這種生來的孤苦和怨恨,才會讓他怒目而張,他才能保得下岌岌可危的羅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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妙空神尼一邊說著,一邊眼淚連連,此刻便是她半魔半佛,也難以忍受當年那拋棄兒子的痛苦。
燕念紅不由地想起她的父母。老叫花窮苦一生,憂國憂民,何曾有過半點的快活。她的母親秦香玉痴戀清寡一生,後知後覺,卻已然晚矣,平添了她那一頭白髮。這其中又何嘗不是孽債難料。
妙空神尼見她神情又了幾分鬆動,又慘然道,為他,你愁苦白髮,為之奈何?他終究跟你不過是萍水相逢。而我兒與你本來就是你中我,我中有你。你是他善的一面,而他是惡的一面。自古不動明王非男非女,是因為她他)本就是男女人性的矛盾集合體。如今,他悲憤欲絕,需要你這善念菩薩。
“可,可!他是侯爺啊,而且將來他還是駙馬爺!我一個小小的江湖女子,又如何配得上他?”燕念紅心中頓時苦澀難當,對大魔王這個紈絝子弟,她其實並無好感。因為她生來厭恨這些富貴人家。如今,師傅竟然要讓她去追隨於他,她不知道該如何是好。
“這男女之間,不過是一座山與一層紗的距離。而且誰告訴你,男女之愛需要什麼一紙婚約,我和他爹當年就未曾辦過什麼酒席,老王爺一聲令下,我便遂了他。他死了這麼多年,我反而覺得比之前更加愛他。因為他,才會讓我心生慈悲。因為他,我才會生有可戀。男女之間,朝夕相處,這情愛便油然而生。他的秉性你也知道,多情大義,端不是個登徒浪子!”
燕念紅見她話已經說到了這般地步,即便她是個鐵石心腸,也能夠感受到她作為一位母親的不容易,為了自己的兒子,即便是不成佛,也要墜入魔。愛之切切,頓時讓她心生羨慕。若母親還在,她是不是也會這般對她。
“那我試試吧!”燕念紅也不知道自己究竟該如何面對那半魔半佛的羅一刀,但師傅這是她的機緣,她也只能大著膽子放下女人本有的矜持,抱著試一試的態度,全當是紅塵歷練一回。
妙空神尼見她答應了,欣然一笑道,你不會後悔啊!我兒也是有大機緣的人。
待第二日天亮之後,重新醒來的羅一刀,頓時覺得渾身神清氣爽,翻身從床榻之上爬起來,找到床邊桌子上的一壺茶水,正待牛飲一番。卻不料,原本已經剃度了善念這個小師妹,已然換了一身桃紅嫩綠的春裙,早就站在窗前,一臉怯生生道,要不喝點酒?
羅一刀驚愕道,你怎麼會在這裡?你這般裝扮,難不成你又還俗了?
“你這一睡便是三天,嚇死人了。師父惱怒你,不認她,便讓我守著你。”燕念紅從桌子的竹籃子,拿出一碟子醬牛肉,一盤銀魚,一碗清燉野雞湯,又拿出一壺老酒,眉開眼笑道。
羅一刀見她腦袋因為被剃度過,那頭白髮還未長出來,雪白圓亮,白皙的臉頰上片片殷紅,那雙哀怨的眼睛,似羞又似笑。竟然比之前,她未剃度前,還要漂亮百倍,又見她一臉的熱切親暱,遠不是之前那般的冷冷冰冰,全然換了一個人。遲疑地接過她遞過來的酒杯,心尖上微微顫抖道,當真還俗了?你又想通了?
一想到他之前害她,看破紅塵,入了這明月寺,當上了清心寡慾的小尼姑,心中頓時歉疚萬分。
燕念紅一把拉著他坐下來,又挨著他也坐了下來,自個給自個斟了一杯,端起酒杯來,與已然慌亂的他,碰了一下,瞅著他這張越看越耐看的臉,輕噓了一口氣道,還不是你害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