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4章 白針,她的名字叫白針。
裴宣其實已經不太記得到底發生了什麼, 人對痛苦的感知總是帶著逃避,但偶爾刻意記起來就能想起荒山連綿不斷的小雨,她被吊在坍塌的城樓之上, 手臂上捆著一圈又一圈粗糙的麻繩。
她是被拖上山的, 栓在馬蹄後面,馬在前面跑,她的身體就在磕磕絆絆的山路上磨,有一半的身體被磨的血肉模糊,兩隻手臂更是筋骨寸斷。
她不知道母親是否聽說她被捉去的事實, 但並沒有回來救她,她在那個荒郊野嶺呆了三日。
極有耐心的仇敵在怨憤中逐漸瘋魔,久等不來她的母親對她又打又罵。
“料想濁世君子蘭還有點人性, 沒想到是個沒心的畜生,對我一家老小下了毒手,我要生剝了她女兒的皮給她送過去, 看看她是不是真的不在乎!”
他等不來人便變本加厲的折磨裴宣, 帶刺鈎的鞭子鈎下來好大一片血肉,不給止血就順著小雨嘩啦嘩啦的流。
裴宣那時候還太小了真以為自己會死在那裡,她一直等待著母親來救她,然而娘親始終沒有來。
當然也是沒有吃喝的, 只有仰頭能夠喝到一點雨水,第四天的時候, 她自己都覺得自己必死無疑了。
後來是她爹回來救了她。
她爹孃一直換著上戰場,一人留守寨子,這一回剛好是她爹在外徵戰, 聽說她被綁走拋下一切不顧急行軍兩天兩夜沒閤眼趕了回來。
她娘離的更近卻不曾趕回來,她娘要守住一關, 一關百姓的性命當然要比她重要。
守住一關對天下大勢也更重要,她的母親沒有任何錯。
她太冷靜太光風霽月,心裡裝了天下裝了大義,唯獨女兒在她心裡分量太小。
她的胳膊被吊了三天救下來後已不能自由活動,紫黑淤血充斥著手臂表面,寨子裡的大夫說很難救回來,就算救回來以後也是殘廢一個。
她很安靜的聽著,倒是她爹急的熱鍋上的螞蟻一樣團團轉,又火急火燎的喊要找天底下最好的大夫,要去搶皇宮裡的禦醫來。
她聽著,突然小聲問了一句:“爹,你走了打仗怎麼辦?”
她爹啪的一巴掌拍在她頭上:“你傻啊!”
他罵完了眼眶都是通紅的:“這世上哪兒有啥比你還重要?戰場上那麼多能人缺我一個能怎麼的?我才懶得當那勞什子皇帝老兒。”
裴宣眨眨眼,遲鈍的過了好一會兒眼淚才流下來,在那一刻她懸掛在廢棄城樓上的靈魂才好像慢慢落地,有了歸處。
她想,我不是沒人在乎的。
至少在那一刻遙不可及的皇位確實不如他唯一的女兒來的重要。
真心當然是有的,可是真心瞬息萬變,二十來歲的裴萬朝是裴宣的爹,三十來歲的裴萬朝是天下的君父。
他後來有了很多女兒兒子,有了綿延萬裡的江山,裴宣不再是他唯一的掌上明珠,他的真心也早就被他拋諸腦後。
那件事過後她的爹孃爆發過前所未有的爭吵,最後還是她拖著兩條軟面條一樣的胳膊跑出來勸架。
我這不是沒事嗎?
她娘沉默著,在那個深夜抱著她,跟她講起她守住的那個關隘,有年過八旬的老人,有跟她差不多大的孩童,有天真爛漫的少女和努力勞作的夫妻,最後問她:“宣宣,你恨娘嗎?”
恨我沒有來得及來救你嗎?
她沉默了片刻搖了搖頭。
她當然知道她娘親做的沒有錯,沒有任何人有錯,錯的只是這個世道,荒唐殘酷又血腥,她的母親有平定天下的志向,這是大義。
她的母親對收留的孤兒都報以母親一般的愛,這是仁慈,但每一個午夜夢回她都能記起城樓上日夜不休的淅瀝小雨,潮濕的讓她每一個關節都疼痛不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