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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分鐘

十分鐘

他身上的軍裝襯衣只扣了兩個紐扣,袖子高高挽起 ,兩條鐵一樣的胳膊把我緊箍在那灼熱的懷抱裡。這灼熱是心理上的,也是物理上的,——他的皮帶扣都還帶著熱量。聽說坦克裡溫度很高,不知他是不是剛剛從裡面出來。

他頭發剪得短極了,但每根頭發上都閃著汗水。眼底有一絲絲的血紅,嘴唇幹裂。臉像隆美爾以及這裡大部分士兵一樣,分成上下黑白分明的兩截。

我咳嗽起來。

“我……身上很髒。”他輕聲說,把我放開。

“我也是。”我靠近,他反而後退了一步。

“真的很髒。”他用一隻手又拍打了下衣服,從胸前口袋裡取出手帕想再擦擦臉,手帕裡卻抖落一小把沙粒。他尷尬地笑笑,又要遠離。

“討厭你!不要走開,說點我愛聽的。要不然,我走了!”

“聽說你沒走,我真的很著急。”

“急著讓我走?”

“是,——不不,急著見你。”

“我也是。——再說一句我愛聽的。”

“我很想你。”

“我也是!”我撲上前抱緊他,這次他更緊地摟住了我,吻上|我的嘴唇。他的嘴唇像沙漠裡的碎石那樣粗礪,我一點點用自己的唇去溫潤。

在這次沙漠之行中,我從未遇到過沙暴,但現在我遇到了。只是這沙暴不是傷害性的,它只是緊緊圍住我。心中,有什麼東西落下了,從聽到父親的訊息以後一直懸著的什麼東西,我從來不敢在其他人面前表露的某種內心的某種情緒。

我長長地嘆息了一聲。

“想哭就哭吧。”

他的話讓我仔細看著自己的心,那裡有一種沒有感覺的疼痛。

在這些天所有經歷的沖擊下,我早已明白與戰爭中其他人相比,父親已然算是“安然離去”,而我心中原本無處不在的悲傷就像沙漠裡的水,在酷烈的風中被吹幹,消失於無形。

所餘的不再是悲傷,而是一種空寂。

這是一個戰爭的年代,我們會不斷經歷以前夢都夢不到的挫折,在一些看似無法征服的痛苦面前變得平靜。

生在和平中的人永遠理解不了這種平靜,他們會將這稱之為“漠然”。

“我……哭不出來。”

“沒事。”阿爾伯特輕輕拍著我的背。

這時我開始明白他見到的、承受的,比我這幾天經歷的殘酷一百倍。我用手撫過他的臉。

“你想說什麼?”

我想告訴他,我理解了他從東線回來時的感受。但是……就讓他以為我還不懂吧,那樣他就不會再為我是否承受過多的壓力而分神。

反正以後有的是機會告訴他,反正在他面前我什麼也不用偽裝,不用假裝堅強,也不需要強行樂觀,我永遠可以做真實的我。

我再次吻上他,有些話不透過語言,是不是他也會直接懂得?

平靜的沙中再起騰起不可抵擋的波浪,他像要把我揉進他身體裡。而他的力量一點點,——不,是一大片一大片地傳到我身上。好像每一個細胞都灌滿了他的愛,——不,那又好像是我對他的愛,從我內在深處發起的,——或者,那只是愛,並不區分是從誰而來,又朝向了誰。

黑暗籠罩四野,在夜的掩護下,我完全忘了身處何方,好像世界上什麼都不存在,好像整個世界只是他的懷抱。

“我們有十分鐘的時間,車隊快要出發了。”他說了這句話第二次,我才恢複意識。

只有十分鐘,一個吻的時間都還不夠。我還有很多事想告訴他,很多話想對他說。

“這次出來,我一直沒生過病。”我說。那些複雜的事,都沒有時間解釋了。

“沒有生病?很棒。”他像表揚一個每頓飯都吃得很好的孩子。

“你呢,有受傷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