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催眠事故

“你想聽聽我以前犯的錯誤嗎?”他問。

我繼續點頭,並沒有升起一點好奇,我想這時哪怕他要主動講自己年輕時的豔遇,我也不會有半點興趣。

“有一次,病人在接受諮詢時狂躁發作,從諮詢椅上跳了起來,在屋子裡拳打腳踢。我當時也年輕,為了控制住他,直接在辦公室裡扭打起來。在打碎了將近一打的玻璃器皿之後,他被我制服了。”

我的思維開始活動起來,我想,如果我當時在空軍醫院,那裡有我同系的同學,也許我就不會太害怕,可以叫他們一起控制艾美爾。

“但是我把他打得有點重了,他躺在地上不能動,”萊溫教授說,“後來他的家人找了律師,說我防衛過當,我差點吃了官司。最後還要賠償。”

我勉強笑了一下,教授也真倒黴。

“起碼這一次,我覺得自己沒有完全做錯。第二次就不一樣了。”他深吸一口氣,好像提起一件難以啟齒的事。

“一位女病人,年輕貌美,對我充滿了崇拜。”萊溫一開始還有點尷尬,但是很快,他變得嚴肅。

“而我……也喜歡上了她。也許年輕姑娘的崇拜和仰慕,這對一個男人來是太難抵擋了,但無論如何,是我專業水平不夠。覺察到自己有這些非份之想的時候,我就應該明白,這種情感投射在心理諮詢中是會出現的,不是真正的情感。病人不自覺地依賴醫生,認為他們是拯救者,醫生也會覺得病人對自己有好感。當時的我,卻太享受扮演救世主的感覺了。一個柔弱美麗的女性的命運取決於我,這種感覺讓我中了毒。於是我沒有讓她離開,而是不斷用各種手段讓她一次次地回來諮詢。我知道自己的做法是錯的,只是為了千方百計見到她,可就是沉迷在她崇拜的目光中無法自控。”

“後來呢?”

“後來她在別人的幫助下識破了我的伎倆。這時,她展現出了驚人的善良。”萊溫教授語調緩慢,似乎仍在感動於當時的情形,“這善良拯救了我。她寫了一封信給我,然後從我的世界消失了。信中沒有責怪我,我至今清楚記得裡面的一句話,她說,有人告訴她,如果一個心理醫生還沒有能力掌握自己的心,就沒有資格治療別人的心。

“這件事就這樣平淡地過去了,沒有人知道我剛剛從身敗名裂的邊緣走了回來。這件事成了我人生的轉折。我明白病人不只是接受幫助,同時也是上天派來幫助我的。比如她,就讓我意識到自己的問題,也挽救了我的職業生涯。後來我一直把信中的那句話當作我的座右銘。在每次分析之後,都問自己是否操作得當,是否對病人懷有同情但不扮演救世主,讓病人擁有自己的力量。並且在每次諮詢以後反思自己的問題,質問自己每一個行為是否誠實,有沒有自欺欺人。這種習慣伴隨著我,直到現在,直到我和你說話的這一刻。我曾經嚴格要求你們寫病例,寫每一次治療的感想,也是出於這個目的。因為,對自己內心的誠實和觀察,這是一個心理治療者唯一的工具。

“西貝兒,這就是我犯過的錯,知道的這件事的人不超過三個。人都會犯錯,錯誤是人性的一部分。重要的是從中學習,然後改正。”

萊溫教授從來沒有和我說過這麼多話,這麼語重心長。我的心從麻木中活了過來,開始向他敞開,一股悲傷湧出。

“可是我這樣的錯誤,代價太大了。病人死亡了。”

萊溫教授目光炯炯地注視我了好一會,好像我有一個自己不知道的錯誤被他牢牢地抓住了一樣。

“你在試圖把所有錯誤歸在自己頭上,”他嚴厲地說,“這既不符合事實,也是傲慢的。”

我?傲慢?

“當一個人試圖把一切責任攬到自己身上並為此自責不休的時候,他是在認為自己是這個世界的神,他能主宰一切。於是傲慢和自責,成了同一個事物的兩面。你明白嗎?我們永遠要尊重事實。你有錯誤,你的技巧不完美,但是最終她的死,是因為她是犯人,沒有辦法像普通人一樣享受醫院的看護,集|中|營裡的人也不能好好照顧她。這才是主要原因。如果這些條件具備,無論你技巧多不完美,都可以再找機會補救——甚至如果沒有集|中|營,她一開始就不會生病。”

這些話聲音不大,但是像隆隆的列車從我腦中經過,沖開了一片更加廣大的視野。

他是對的。

如果海因裡希不像對待動物那樣毆打她,如果她能在正常的醫院或家裡而不是在集|中|營接受後面的治療,結果不會是這樣。

我站起來向他鞠躬,既是感謝他將我拉出自責,也是為自己的傲慢道歉。

窗戶外面傳來模糊的聲響,萊溫教授來到窗前。

“西貝爾,你是有富有同情心的,所以會對犯人的死內疚。但是也要看到,你已經接受了這個國家很多不合理的地方,把它們視為理所當然,遇到問題後只在自己身上拼命找原因,以為自己的一個小操作就是決定病人生死的主要因素。正是這種對整個國家局勢的習以為常,讓我們看不到問題所在。”

這些話比剛才的話更加直指問題核心。毫無疑問,萊溫教授開始正式思考這個國家的問題。但是這個話題太敏感了、太危險了,正是因為這種敏感以及對第三帝國整體的恐懼,讓我對大層面的原因視而不見。

外面寒風呼呼,窗戶上被吹來了一張紙,貼在玻璃上。教授開啟窗子,冷風把那張紙吹進了辦公室。

那是一張傳單。

“對一個文明國家來說,最可恥的,莫過於讓自己被不負責任、屈從黑暗的君主‘統治’且毫不反抗。難道不是每個誠實的德國人都為自己的□□感到羞恥嗎?”傳單開頭寫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