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撐起身子,一步一步,再度靠近,我盯著李焉識滿是懼怕的眼睛,他撇過頭藏去他人的身後,那些人雖也怕我,可此刻人多勢眾,理直氣壯,卻更將他護在身後。
我佝著,口中還止不住溢著血,怒視著人群縫隙中偷偷看我的那一雙眼睛,和承鶴極為相似的眼睛:“李焉識,你再說一遍,到底誰先來的!”
他死死抿住嘴,雙手捂住眼睛,躲著哭著。
承鶴拂了拂手,要眾人退後,將驚慌失措的他再度從人群中暴露出來,無處藏身,平淡道:
“再回答他一遍。”
北風吹得愈發緊了,天地萬丈間亂絮橫飛。一大一小,雪地裡兩個白衣人便這樣與我對峙。
我也是白衣人啊,卻被踢出了局。不,從始至終,在承鶴的棋局裡,我不過是局外人罷了。
“你!是你!”
他倏然崩塌,跪倒在地,冰冷的積雪埋過他的腿,腦袋亦重磕在雪地裡。他試圖以此藏住臉,卻沾了一腦袋的白雪,滿頭的白雪,好像這樣,就能匿於雪裡,誰都瞧不見他。
懦夫。
我從嗓子眼兒裡冒出兩聲冷笑,果然是父子同心。
我也不知道我是怎麼笑出來的,我是先聽到自己可怕猙獰的笑聲,才意識到,原來這是自己發出的動靜。
我就那樣笑著看著這對父子,看著他們身後那些懼怕卻怨恨的眼睛,有得意,有暢快,我這才發覺,原來我這樣招人嫌。
我自以為的師門榜首,攔了這樣多人的路,惹得了這樣多的不快,這樣多的嫉恨嫌惡,他們早就想置我於死地了。
無論我乖順與否,無論我向東向西,惹了他們的嫌惡,便如何都是錯的。
不知是誰先冒出一句詰難,要我去死。接下來他們你一言我一語,聲音愈發大了,鐘月無力的辯解被蓋過,李焉識的哭聲被蓋過,我的笑亦被蓋過。
他們每一個人都能夠審判我。
他們站在那兒,純白無瑕,像滿天神佛,垂眸降臨,叫你聆聽他大慈大悲的訓誡。
承鶴終於開了口,一副悲天憫人的神情要我自行了結,說我冥頑不靈,野性難馴,叫我以死謝罪。
那個說我雖頑劣不馴,本性卻善的人也是他!
怎麼著,難道我還要謝他?謝他願意給我自行了斷,贖罪的機會!
我揚起頭顱,擦去下頜的血漬,挺起身子,冰冷地看向承鶴:“我曾做了你的刀,可你也別忘記,這把刀終有一日尖鋒向你。”
我看向無言落淚的鐘月,什麼也沒說,我知道她懂我一定不是真兇,她也知道我懂她絕不會相信。
她被身後無數雙手拉著,扯著,奮力騰出空,用盡全力朝我伸出一隻手來。
我勉強爬起身,沖著她笑了笑,在身上擦了擦手上的血漬,亦是伸出手來。
十年前,她抱著包子,莞然一笑伸出手,我沒敢回應,如今,我滿手的血漬,卻只想握住她的手。
我毅然轉身,朝著清越師兄燃著火的院子奔去。
我消失在火光裡,卻藉著燃燒的木屋掩蔽,縱身躍入後院的那口井。
我絕不要死!
沒有人能夠審判我!
那口井裡,飄在水面的木桶中,竟安安靜靜睡著一個女嬰,小小的被褥又厚又暖,將她裹得緊緊的。
她,一定會成為我洗雪的最好證據。
她實在太安靜了,安靜得不像個活的孩子。我抱著桶在井裡泡了大半日,等到天黑,等到外頭再聽不見絕雲派的聲響。
我抱著木桶,胸口疼得厲害,腦子裡飄過好多好多與鐘月的過往。
想起她與我在絕雲巔互明心意,想起竹影下她教我奏簫,我以劍相和,想起向來謹遵師命的她為我頂撞師長,想起我竟從未敢牽過她的手。
夜半,彎月落在井的正上方。我抱著包得嚴嚴實實的孩子,爬出了濕滑的井。
出去後才發覺,師兄的屍體正躺在後院不遠處,身下掩著師嫂,頭朝著井,手上還拿著長空劍。二人並未燒著,我探了口鼻,也不像為濃煙所嗆。這場大火,實在蹊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