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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座墳墓,無數枯骨

“我在地窖的那個角落裡就那樣縮著……縮著,把腦袋埋進手臂裡,靠著牆角,好像這樣就什麼都看不見,聽不見,都不存在了。”

“我想把自己餓死,良褚便撬開我的嘴灌進去,像灌牲口一樣。我聽見地上的他們說,李焉識徵戰還朝了,還封了將軍,皇帝賜他打馬遊街,很是神氣。”

“可我呢?我呢!我遭受的這一切,不都是因為他嗎!他憑什麼受萬人敬仰,我卻只能在地窖裡,陰溝裡,做一條蛆!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他愈說愈是憤慨,愈是激烈,雙目轉來狠狠瞪著她:“冤有頭,債有主!你說我該不該恨他!”

她站定原地,喉頭嚥了咽,沒有應話。

“後來,我想明白了,人得先活著。活著,才有機會奪回尊嚴。”

他雙目怔怔,搖了搖頭:“跟自己厭惡懼怕的女人睡覺,不,不叫睡覺,叫侍——奉——郡主。惡心,真是太惡心了!她是漂亮尊貴不假,可我是人,我不是哈巴狗!每次她閉上眼睛那一刻,我都恨不得掐死她。可我不敢,良褚還在外頭守著。我以為這樣就完了。誰曉得,這才是開始。”

“我得學好多好多東西,我得先把從前清微山莊學的富貴不能淫,威武不能屈忘記,得把做人的尊嚴,都丟掉。我得不把自己當人,得想著自己是條討主子喜歡的狗,才能活下去。”

“我得學,自己如何穿衣打扮,如何談吐,還有她的脾性,她梳洗的習慣,她榻上的習慣,我全都要學!一個摸不準,良褚的棍子便上來了。我是不怕疼,不怕死,可他打得我半死不活,偏又不準我死,我還得侍奉!沒完沒了,我看不到活路,也看不到盡頭。”

她按住顫抖的聲音,平靜地徐徐道:“抱歉,先前我惡語傷人。”

他對她方才的出言諷刺毫不在意,這些年在林府聽過的已然夠多,面上那些人拱手敬他稱一聲呂公子,背地裡都罵他是出賣色相的軟骨頭,窩囊廢。

他苦笑著長嘆一聲,目光對著灼熱的火摺子,即使眼睛再痛也不挪開:“若只是如此,我對李焉識也不該那樣嫉恨。可你曉得嗎,良褚竟然叫我去學李焉識的聲音討她歡心,我得在榻上自稱為李焉識,李某,焉識!”

“她得不到李焉識,便奪了我的人生,將我從天梯之上,輕而易舉地扯下踩落泥土!還嫌我不夠像,要將我變成他的翻版!我從前那樣景仰他,那樣沾沾自喜與他有相似之處,我朝著他的位置去拼,去爬,最後反倒是替他做了嘉平郡主的男寵?為什麼他不用仰人鼻息!我什麼也沒做錯!憑什麼?憑什麼是我!”

“我遭受的一切該是他李焉識遭受的!是替他受的!他憑什麼高高在上,憑什麼功成名就,憑什麼可以跟喜歡的女人在一起!我卻只能被人棍棒相加,淩辱踐踏!”

“可我不能讓恨掛在臉上,我得笑。我學乖了,順著她心意,捱打便少了,好好利用這張臉,也沒人爭得過我了,連良褚都有了危機感。她待我倒還算不錯,賞賜些什麼也從不手軟。連我有些時候甚至都在想,這樣的日子,也還行,糊塗過吧。”

她望著他黯淡無光的雙目道:“可是你不甘,對嗎?你本該擁有自己可以選擇的人生,無論是戰死沙場,還是死於朝堂詭譎,哪怕再慘烈,那是你自己選擇來的人生。”

他轉過眸子來,眼前晃得迷幻,咳著坦然笑了笑:“所以我說,你我是同類呢。”

梁驚雪看不出他是在緩著情緒還是緩著心口,便站在原地靜靜等,等這棵枯損的葦草在風裡停止戰慄。

他緩了許久,又道:“還有那個林謙文,他在外頭鶯鶯燕燕,卻對嘉平找男寵很是不滿,又不敢對她撒氣,見我得寵,便都往我頭上撒。我還以為嘉平會護著我呢,她倒好,就落下一句,別打臉。”

他抬起眼睛,望向梁驚雪:“你說,這四個人,哪一個……不該死?”

“所以一切,都是你的手筆。”她嚥下同情,平靜地問道。

他露出慘淡而得逞的笑來:“是啊,都是我。良褚與你的對戰,是我誆去的,借你之手,替我殺了他,這樣我便好行事多了。你都不知道,我躲在屋簷後,看著他死的樣子,我捂著嘴,差點兒笑出聲來。”

“當然,我也很感激你,沒有你啊,李焉識可打不過他。李焉識的招式,早被他學得透透的,然後……逼著我們去學,因為,嘉平郡主喜歡看。”

“是不是很可笑,一個習武之人,習武是為了別人的喜歡。別人若是有朝一日不喜歡了,那你這才擁有了去死的資格,還得謝人家的大——恩——大——德。”

“至於林謙文,他如今或許在洛京等著問斬吧,不過,他能不能撐到問斬還兩說,我給嘉平進言,給他下了毒藥,下在每日的補藥裡,日積月累下來,虛虧而死,尋常大夫根本瞧不出端倪。”

“至於嘉平和李焉識的下場,你也知道了,我騙了李焉識的匕首,再用匕首紮進了她的心髒,一箭雙雕。”

他臉上掛著滿足的笑,嘴角暢快又肆意地勾起,卻陰陰的,在火光下格外詭異。

她道:“可你自己也要死了,對吧。”

他點點頭,嘴角高高揚起:“是啊,大仇得報,我活還是死,已經不重要了。重要的是,我終於可以做我自己,做呂茶。”

他大嘆一口:“我終於……是我自己了。”

“這個坑,這個地道,我早就給自己挖好了,這邊上埋的,都是我的同類,我早該和他們一道的。”

他高仰起頭,蒼白的臉上蕩漾著自在的笑容:“你知道嗎,我從未如今天這般敞亮地說話,不必字斟句酌,考慮別人的臉色,不必提心吊膽,想說什麼,便說什麼,真舒坦。”

她心頭仍有疑惑,試探著問道:“那你為什麼要救我,在桶裡那回,還有遞給李焉識的第二張紙條,要他來牢裡救我。為什麼?於你而言,我若死了,不是更能報複李焉識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