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一拍桌子站起身,聲音在桌子顫抖的餘韻中提高了兩個調。
她不甘示弱,抬手擲碎滿杯茶盞,水花四濺,撞上他剝好的栗子,瓷碟爆裂,栗子咕嚕嚕滾了一地:
“別忘了你是什麼身份!”
這比刀子還銳利的話甫一出口,她便後了悔。
他目光怔怔,嘴角扯出一抹自嘲的笑,看慄肉四下滾去,滾遠。忽而感覺自己仿若一團透明的空氣,活在她的四周,她卻永遠視而不見。
他空洞的雙目自滾散的慄肉,幹澀地一寸寸滑向她模糊的面容,頹唐無力:“是,我不敢忘,泡友麼。”
她垂下的右手輕輕顫抖,快要攥成個拳頭。
緘默過後,他心緒平複,一雙冷眸靜如寒潭:“阿驚,我想問問你,在你的心裡,究竟什麼是第一位?我,李焉識,加上師硯,再加上小石頭,又算老幾?”
第二個問題她沒有回應。在她的心裡,李焉識和她自己一樣重要。可她一己之身,往往是最無關緊要的那個。
她望著他,輕而易舉開口:“你曾說平欲止戰,我以為不對。人,既生靈智,便有慾望。滅欲是倒反天罡,堵而不疏,必遭反噬。”
“我要的,是公平的規則,是平等,是秩序……”
他打斷:“別說那麼宏大的,你我都不過是普通人,說點眼前實際的。”
她長呼一口氣:
“這個掌門之位像一個熔爐,誰坐上去,便是以自身為燃料,燒得連齏粉也不剩,供養著整座淩雲山。可是淩雲山他如今爛透了!這早已不是我父親一心守護的那座山。萬物生息,井然有度,我要繼承他的遺志,完成他的未盡之事。”
“腐爛崩塌的秩序,冰冷可笑的門規會在我的身上終結。”
“我梁驚雪,願意以身鑄劍。”
他上前一步,雙手攥著她的肩頭搖晃著,試圖讓她清醒一些:
“阿驚,我該說你仁義還是說你無情?你很像你爹,可即便是你爹那樣高風亮節的人,在淩雲山和你娘親之間,他依舊選擇的是你和你娘親。”
“你自以為是克己奉公,其實不過是對至親之人的冷血。你葬送的何止是你自己,還有我。”
她只是抬起空洞洞的眸子,微微搖頭:“我別無他選。”
他不死心,搖晃著她幾乎站不住的身軀:
“我求你了,阿驚。這座山與你有什麼關系?他不曾生養你,也不曾哺育你,這座山上還活著一個你痛恨至極之人,你何苦這般執著?難道李焉識在你心裡,就是能夠被隨意舍棄的嗎?”
他頓了一頓,下唇微動,抬起的眼睫下是掩不盡的刺骨寒芒:
“還是說……李焉識與蕭影之中,你選擇的是他。你寧願成全蕭影的幸福,也不惜犧牲掉李焉識,對嗎?”
她微微仰起下頜:“是。倘若龍掌門繼續為掌門之位所束,不婚不嫁,那我師父該如何?他倥傯半生,我欠他良多,縱是與你雙宿雙棲,又能安心嗎?”
“那你就狠得下心拋棄我嗎!”
他全然失了控,雙手似鐵鉗一般死死鉗住她的胳膊,泛白指尖幾近嵌進她的衣褶裡,幾近看不見。
她身形不動,微微蹙眉,發出極輕微的一聲吸氣,他這才恍然驚覺。垂眸見自己攥緊的手,慌忙松開。窘迫無措地站在原地,期期艾艾,懊悔不已。
她垂頭不敢看那叫她心碎的神情,軟了聲音低低道:
“天下好女子那樣多,何必執著梁驚雪一人。更何況,她一點兒也不好,嘴饞護食,偷奸耍滑,還貪好美色。而且……而且……”
她背過身去,小聲道:“而且你不是說小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