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庭燎是大周的武威侯,又執掌魏氏私兵節義軍,同時還是右驍衛的大將軍。雖文人做派,卻擅長兵法打仗,在李氏草創大周的過程中,立功赫赫。高祖本想給他一個郡公,但他極力推辭,自稱年紀尚小,不願和那些老前輩一個位階,這才封了郡侯。隨著老人相繼告隱,朝中有實權的,無一不是當年的後起之秀,魏庭燎就在其中。
李弘澤十五歲的冬至,魏庭燎行軍西境回長安,清瘦身軀,遒勁有力,一身明光鎧在沉沉雲霧中,有著劈開嚴寒與黑暗的力量。看見太子在郊外相迎,魏庭燎笑逐顏開,身上的殺氣蕩然無存,“阿澤,舅舅不在的時候,有沒有聽學士的話啊!”
一旁的弘文館學士闞循笑道:“臣還以為君侯喜歡打仗,都忘了殿下呢。”李弘澤高興地沖上前,“舅舅,我最近喝了好多牛乳,長高了不少呢!他們都說,我要是天天喝,到時候會比你和學士都高!”
“自然忘不了。風沙一起,看不見太陽也看不見長安。”李弘澤已經快到自己鼻子那裡了,魏庭燎用力地拍打著對方的身板,“壯實了,來,去獵場,跟舅舅殺上幾圍!”
闞循阻攔道:“君侯,陛下還在宮裡等著呢。就算想敘舊,也不能忘了禮數。”
“瞧我!走,阿澤,我們見聖上去!”
李弘澤知道,魏庭燎對他這麼好,都是在彌補。之前,魏庭燎就派人告訴自己,俞氏已經病死了……其實,可以不告訴他的,但為了不再騙太子,魏庭燎選擇如實交代。從此以後,李弘澤只敢在母親的忌日,偷偷為母親燒個香,流的淚,也只有自己才知道。
他已經很滿足了,他就想讓日子簡簡單單過下去。仗有魏侯去打,政務有東宮僚屬幫助處理,還有柳洲隱,弘文館學士闞循,東宮衛韓重光……以及,給了他一個家的太子妃溫勻姿。別人都叫她太子妃,或者殿下,只有他叫她勻姿。
不過,事總與願違,在十六歲的那一年,平靜無比的湖面起了波瀾,他比浮萍還要脆弱,被打得支離破碎。他知道,皇帝不喜歡他這個兒子,原因有很多,比如頑劣,不敬師長,不習禮儀;貪玩,一些民間的小玩意兒,他總是愛不釋手……
這些還不是最重要的原因,李弘澤明白,原因只有一個——
他和皇帝太像了,而皇帝之所以即位,便是利用魏氏節義軍,以及身邊權貴的力量,逼得想要廢長立幼的高祖最終選擇了皇帝這個兒子。李弘澤的發展,漸漸有當初皇帝的勢頭——一樣的外戚,一樣的文官,一樣的脾氣秉性。
魏皇後和魏侯,給予了太子最穩定的支援,所以在太子擇妃的時候,皇帝否決了魏氏女的建議,同時又不給魏侯宰輔這樣的實權官職,要其在外領兵,同時心中謀劃,要怎麼樣,才能收回節義軍的軍權?
所以,巫蠱之禍看起來像小人所為,實際上,是皇帝內心深處忌憚漸漸強大的太子。太子手裡已經有殺人的刀刃,有沒有殺人的心就已經不重要了。李弘澤不想讓柳洲隱追查巫蠱案,就是因為他知道,想打擊自己的,不是小人,小人順勢而為,最後決斷的,只在陛下一人。
魏侯進宮求情,和皇帝激烈爭吵,據說皇帝氣急之下,把佛像面前的花尊都摔碎了——那可是西域進貢的琉璃花尊,皇帝特別喜愛。
當晚,魏侯就找到了太子。這次魏侯穿著一襲玄衣,頭頂高冠,這樣舊的衣制,李弘澤沒怎麼見過,“舅舅,你這衣服是……”
火光照映下的魏侯還是那麼祥和,“殿下來武威侯府很多次了,怎麼樣,臣這府邸,還清淨吧?現在外面波瀾疊起,臣在聖人面前為太子求情未果,實在有悖人臣之職。臣知道,太子妃還在大理寺,所以便派了幾個醫師前去救治。太醫院那些慫包,不敢救,還是得靠江湖人。”
“謝謝舅舅。”李弘澤揩揩淚水,他知道自始至終,舅舅更像一個父親,雖然這個代價是他失去了自己的母親。
“不哭,太子不哭了。”魏侯拿起手帕,給太子擦淚,“臣知道,太子有心結,都怪我,你們才母子分離。但是請太子相信,臣在太後那裡求情,想留俞夫人一命,但太後不允。臣派人保護俞夫人,最後還是……百密一疏。本來,臣想著要不要不告訴你,不過,臣想起那個諾言。”
“你說你以後不會騙我。”李弘澤涕泗橫流,他有一種預感,這次會是永別。
魏侯笑道,“對,我不會騙你,這次我也打算不再騙你。陛下要打壓東宮,已成定局。但是,相比起高祖,他更狠。你知道嗎,前朝末帝,和聖上一起長大,還有我。我們兄弟相稱,而後高祖創立大周,封末帝為齊國公,聖上為太子,直到這時,高祖都不打算殺齊國公。可是,聖上一即位,就屠了齊國公滿門。”
李弘澤冷汗直冒,對於竹馬之誼的齊國公,皇帝尚且不留情,那對自己呢?皇帝又不缺孩子,梁王和皇帝站在一起,更像父子呢。
“舅舅,你是說……”李弘澤心領神會,二人在漆黑一片的堂中小聲交談,“父親有可能真的翻臉無情,廢了我,甚至殺了我?”
魏庭燎點頭,一臉愁容,“我……想了很久要不要這樣做,但現在,我從沒如此肯定過。節義節義,誰贏了,誰就是節,誰就是義。魏氏能橫行隴西,靠的便是節義軍。跟十六衛不一樣,節義軍只聽從魏氏命令,”魏庭燎攤開手中的軍符,那枚軍符的做工很精緻,和虎符不同,亦難仿製,“而現在,我把他給你。同時,我也修書一封,讓節義軍副將韓重華從此只聽你差遣。”
“我?!那你呢,舅舅,我不行的。論文治,我不如太傅,武功我又不如你……”李弘澤低下頭,心虛無比,“更何況,我身邊真的沒一個主事的人。闞學士前些日子被牽連進來,不堪受辱最後自盡了,他當年入舉何等熱鬧,死的時候,卻只有我和柳二前去弔唁。”說著,李弘澤感覺自己實在是太脆弱了,誰也保護不了,甚至還要魏庭燎自折一臂前來相助,“這兵符你收回去,我做不到的,我不可能弒君弒父,我不能讓你的節義軍失節不義……”
“糊塗!”魏庭燎很少生氣,“我已經想好萬全之策,韓重華會接應你,到時候你去找他。最近長安防備空虛,陛下著意於西境,正是起事之時,莫誤良機!”
“可是,你怎麼突然就想起兵入宮了呢,舅舅,父親說了什麼?”
魏庭燎緊握雙拳,眉頭再也化不開,“太子,你知道你有多危險嗎?巫蠱這個罪名,足以要你的命,只要聖上想要借機發揮,不僅是你,還有……還有你身邊的人,都會受你牽連。你別忘了,申生是怎麼死的!當初闞學士怎麼教你的,是不是教你學申生?這個闞循真是,把太子教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