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王走近,從腰間的囊袋裡掏出一枚發釵,插在她頭上。發釵難看,金子做的,豔俗的三簇花並立在一起,令這本就俗氣的發釵更醜了。梁王還沒插穩,崔文犀便歪過頭,嫌棄地看向地面——並不敢直視面前的人。
“站好。”梁王箍緊她的肩膀,直直把發釵插入她的發髻,“這樣才對。”
“你總是這樣,自己選的東西,只顧自己高興,也不問問收禮的人,喜歡不喜歡。”崔文犀鼓足勇氣,吐露內心的嫌惡,“我不喜歡這種樣式,我喜歡的,是玉石做的發簪,頭上戴的步搖流蘇也是玉質的,我從不戴花樹。”
“禮物是我選的,我送的,你能有,已經夠了,還挑這些做什麼。文犀,是這梁王府還不夠大?你想去東宮?”
“你在胡言亂語些什麼?李敬遠,你不要以為人人都跟你一樣!”崔文犀拔出發釵,塞到梁王手中,轉身便走,“還給你,這禮物你送給別的姬妾,豈不和和美美?你早知道我喜歡淡雅素淨,卻還來我面前惡心我?”
“崔文犀,幾年了,你嫁過來幾年了。”梁王的脾氣一點即燃,“我待你不薄吧?底下那些姬妾,有哪幾個敢在你面前蹬鼻子上臉的?哪個不是見了你服服帖帖?你是正室,我給足你面子,你倒好,巴不得讓整個長安的人都知道,你這個梁王妃做得不快活。這麼多年,你該不會還念著盧君陶吧?”
崔文犀心下一緊,“你沒資格提他。”
“對,我沒資格,他是芝蘭玉樹翩翩君子,我是眼裡只有‘阿堵物’的俗人。他有情,我‘太下不及情’。包括娶你,也是為了在臣工面前炫耀,我一個婢子生的兒子,竟然也能娶高門貴女了——你就是這麼想我的吧?不過文犀,你拿一個老男人和我比,是不是太侮辱我了?”
崔文犀轉過身來,抬起手想給梁王一個耳光,這是她以前的習慣。但看見梁王那副嘴臉,她又呆住不敢下手。別人也就算了,這可是皇帝的兒子,再怎麼讓他面子上過不去,也不能撕破臉。謝道韞嫁給王凝之,感嘆“天壤之中,乃有王郎”,應該也是和她一般的心情吧。
“盧君陶和魏侯差不多年紀,一個鰥夫,天天信佛念經求解脫,你就算嫁給他,也是沒意思得很。”梁王繼續激怒她,就像挑逗一隻貓,“再說了,盧君陶那樣高雅的文士,你覺得他會和你投機麼?你不會真以為,自己是謝道韞那樣的才女?哦,我想起來了,王凝之通道,叛軍都攻到家門口了,還不設防備想求鬼兵幫忙呢。”
崔文犀面容枯槁,她的自尊不允許自己被逗弄,“我不是謝道韞,卻也不希望自己的夫君是王凝之。更何況,盧雲若並不是無能之輩,操守德行一流。梁王殿下,你說我可以,但我不希望,你在我面前辱罵別人。”
“沒意思,跟你鬥嘴有什麼意思,到最後你還是這樣。”梁王隨手將發釵一扔,金玉對他而言,不過隨手拿來,這金釵也並不因“禮物”而特殊,“盧雲若,好一個盧雲若。我李敬遠的妻子,心心念唸的,是一個信佛的老鰥夫,哈哈哈。真是可笑……”
崔文犀不明白,為什麼盧君陶為人淡泊,詩書精通,但梁王卻只能看見這些男女之事?為什麼梁王這麼樂此不疲地在她面前展露自己的愚昧粗俗?她又轉過身去,快步離開了小荷塘,彷彿多待片刻,就會難受至極。
李敬遠俯下身去,從泥土中拔出那支金釵,用身上幹淨的衣服擦了擦。花樹的式樣算不上醜,不過是崔文犀口味獨特,又不愛多說話,梁王姿態高,不願低聲下氣去問,只好隨便從賞賜裡拿了一支。誰知道,她竟厭惡自己至此……好像自己說什麼話都是錯的,她到底想要什麼?
他心情很亂,四下無人,便蹲在地上,抱頭至膝,那一刻身上所有尊貴的偽裝都卸了下來,他仿若一個犯了錯的孩子,母親深陷罪責之中,父親又不再寵愛自己,就連王妃,都厭惡自己,看他就像看一個陌路人。落魄……李敬遠,你有今日,真的太落魄了!
梁王?這個名號算什麼?在皇帝眼裡,不過是個和太子分庭抗禮的棋子,或者說像小貓小狗一樣,召之即來揮之即去,稍加疼愛便感激涕零。梁王咬牙切齒,除了當年舊案,李弘澤好像從來沒有這麼落寞過吧!那這麼多年,他算什麼?這麼可笑!
每次見到李弘澤,對方都是一副堅忍不拔的樣子,脊樑直挺。而且,李弘澤從不會露出無助的神情,溫勻姿也肯定不敢給李弘澤甩臉色吧?魏侯、皇後,都待太子客客氣氣的,憑什麼,憑什麼!他什麼都沒有,太子卻什麼都有,魏氏給太子的支援,要遠遠大於母親給自己的。包括獨孤昭儀,也有漠北這個孃家,皇帝輕易不敢動她。
太子還有柳洲隱,柳洲隱更是結交了江湖人,廟堂之高,江湖之遠,都有太子的痕跡。想到這裡,李敬遠才明白,自己早就不能和太子相比了。以前或許還心懷僥幸,沒有經歷過巫蠱,沒有折損過羽翼,不過現在——
李敬遠才明白,等著他的是一個死局。巫蠱之後,太子看似陷入死局,卻逆境涅槃,默默發展至今,而他卻還沾沾自喜,認為太子不足為懼,甚至父親給他機會證明自己的功勳,都被他扔掉,白白給了太子。
滿盤皆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