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瞻前顧後,左支右絀,初出茅廬都是如此。我當年入營,頗有不平,以為自己學的是經史,本不該在戰場上消磨。”柳念之循循善誘,想要撥開兒子心中的迷霧,“沒有誰能在二十歲出頭的年紀,就把後半輩子的事情想好,誰不是走一步看一步呢?多少人,做的和說的完全不一樣,又有多少人,活成了自己始料未及的模樣。靡不有初,鮮克有終。”
“後來呢,父親怎麼開解自己的?”
“柳氏曾經是高門,因為黨爭,齊帝將柳家和李家悉數外放。那時候的齊朝,百官無不是顯貴望族,退出洛陽,就意味著再無出頭之日。武將在他們看來,身份微賤。想當年桓宣武北伐,祖車騎擊楫,善幹實事之人,總被排擠在勳臣貴戚的圈子外。”
柳洲隱剛想說,大周並非如此,給了武將機會,誰知柳念之卻讓他大吃一驚,“你以為我會說大周清明,不似齊朝那般任人唯親?但你我是父子,我沒必要騙你。大周,和齊朝,本就沒什麼分別,齊朝會出現的,大周以後也會有。”
為什麼父親今日會說這些?柳洲隱惶恐萬分,“父親,此等誅心之論,還是莫要再說了。”
“二郎,這些都是你以後步入仕途要接受的。早點知道,也不是什麼壞事。我擔心,之後若我不在了,你該怎麼走呢?你總不能,事事唯我馬首是瞻,泊寧不在了,你以後就是柳家家主,你的決定,就是柳家上下的決定。凡事不要畏懼,總要做了才知道難不難。”柳念之面對次子,關懷之心溢於言表,“盛世從來就不長久,我常教育你們居安思危,亂世,常在瞬息之間,漢景帝任用晁錯,僅僅是削藩,就造成了七國之亂,後漢外戚宦官,擠兌儒生以至黨錮之禍,到最後朝廷無人可用,便孕育了三國的亂局。”
“父親,你是想說……”
“亂藏於靜,你在長安,總要多留意些。外面人看著,一片太平,事實上只有我們才知道,這太平不過是混亂的表象,要毀掉‘太平’,易如反掌。漢元帝保塞內附,想不到會有五胡亂華那一日,同樣的,前朝齊帝削藩,也想不到會有濟北王秣兵歷馬之時。身在朝廷,我們做的每一個決定,都可能引起意想不到的後果,你事事求全責備,這樣不好。”
面對父親的諄諄教誨,柳洲隱如醍醐灌頂——柳念之是想讓他親自去體驗體驗,“父親,你也是想讓兒去邊塞歷練的。”
“帶兵打仗,主將的謀斷與氣度很重要。而謀斷,往往要你籠絡人心,帶一折沖府的兵,就得明白一府的人,帶一州的兵,就得明白一州的人。這對你入朝也很有用,人心是不會變的。至於氣度,臨危不懼、不亂、修整,是最難達到的境界。”柳念之怕自己說得太多,便一手扶額,“總之,去西境也有好處。覺天地之廣,便再無促狹之心,同時,你也能看看,父兄奮力過的戰場,是何等模樣。”
“不過大週四海承平,開疆拓土,似乎兒這一輩就能做完,到時候,我的孩子又該做什麼呢?”
柳念之不再多言,他明白剛剛的話,養尊處優的柳洲隱並沒聽進去,“一輩有一輩的造化,到了那時候,你就知道了。兵甲戈矛,打的是人命,打的是錢,開疆拓土,為的也是錢,兩者不能平衡之際,才是禍亂降臨之時,到時候,我估計早已作古,再怎麼目光長遠,也看不到了。”
柳念之深覺,次子相比長子,可能是平日並未多過問的緣故,在世事上,表現出一種稚嫩和遲鈍來。不過,二郎也是聰明的,只不過這種聰明,並不是大智慧,也並無什麼裨益,反倒是讓他在無用的事情上花時間——比如擔心太子入宮是否會遭遇不測,比如巫蠱之案主導者究竟是誰。這種憂慮和求知,並沒有什麼用處,不過是杞人憂天、南轅北轍。
太順了——柳念之把次子的品質歸咎於此。不遭離亂,如何見識人心之惡?“太平盛世”下成長的柳洲隱,對於周遭人事好壞的評價,都格外淺薄,也不知“壞人”為什麼會“壞”,為什麼會逍遙法外。太過天真,以為憑自己,就能改變一時之局勢,以為憑自己的熱血忠誠,就能救太子。
罷了,既然是父親,就再為他指引一條明路吧。
“曲折是人生常事,若你遇見了,也不要過於氣餒,並不是事事能如意。”柳念之拋下這麼一句話,“我知道你還在憂心太子,去做吧,萬一有意外收獲,也不錯。”
柳洲隱千頭萬緒,緩緩退下,“兒明白了。”
裴麗山迎面走來,“柳帥,你可來了。剛剛有訊息,宮裡面要做法事,為陛下誦經祈福,城頭那幾個佛寺的僧人已經入宮了,咱要不要……”
“不了,東宮衛入宮,總會惹人生疑……對啊!”柳洲隱恍然大悟,“我不是非得自己進宮,也能讓人幫我去探探情況。這次,進宮的人都有誰,有誰我認識的?”
“梁王和梁王妃稱病不去,要說你認識的話,有一個,就是盧家的盧十六娘。這十六娘,是盧君陶的侄女,她母親是皇後的堂姐妹,所以格外親切。盧十六娘又寫得一手好字,以前也抄了不少佛經給皇後和陛下。這次,她也在受邀之列。”
“盧十六?”柳洲隱搜尋枯腸,終於想起來這個女郎。盧十六名諱頻伽,還是盧君陶起的。他和盧頻伽有過一面之緣,是在清明踏青的時候,盧頻伽一身綠衣策馬,在一眾紅裙的女娘中格格不入,“早就聽聞盧十六娘幼讀經史,深明大義,家裡人也從不反對她這樣,只當做男兒養育。而且溫妃死後,陛下打算另擇太子妃,她就是人選之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