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念之為她畫了遠山眉,又為她貼了花鈿,馮絢的臉上終於有了一絲生氣。“這樣就好。”她捧著鏡子,鏡中人已經沒有當年那般貌美,“徐娘半老,我也早不如以前了。跳不動舞,也彈不動琵琶,照照鏡子,就覺得像個紙人,臉上兩個窟窿。”
“你在我心裡,永遠都是當年那樣。”柳念之坐在她身邊,也看著鏡中的自己,“我也老了,我們的孩子,也長大了。大郎在前線徵戰,雲娘終於有了歸宿,二郎去東宮陪伴太子,三郎還沒開蒙,留給我的事兒,還有很多,不服老不行啊。”
馮絢眼含淚水,她沒有想過,自己私奔居然能得遇良人,“你為什麼對我這麼好,我只是一個殘花敗柳……”
“不,不要這麼說。在江陵見的第一面,我其實就已經喜歡你了,只是那時候,我怕是馮韶設下的計謀,所以不敢貿然應下。但是那日你來見我是一襲素衣,我便明白,你也對我有意,願意拋下一切跟我走。”柳念之用盡了所有的溫柔,輕輕攬住了她的肩膀,“你是不顧一切也會和我在一起的人,僅僅因為我是我。所以除了你,我沒想過和別人在一起。”
“所以你從沒疑過我,這麼多年,也沒和我吵過架。”
柳念之過往的沉默,此刻蕩然無存,“嗯,我不能辜負一個拋下一切也要和我在一起的女子。”他心頭微痛,怕抱馮絢的力氣太大,弄疼了她,又怕力氣太小,留不住她。想著想著,他竟也流出淚來。
“你哭了,我沒見你哭過。”馮絢為他擦淚,“我們初見的時候,我唱的歌,你還記得嗎?”
“記得,此生難忘,是《秦風·小戎》。你再為我唱一遍吧?”
“小戎俴收,五楘梁輈。遊環脅驅,陰靷鋈續。文茵暢轂,駕我騏馵。言念君子,溫其如玉。在其板屋,亂我心曲。四牡孔阜,六轡在手。騏駠是中,騧驪是驂。龍盾之合,鋈以觼軜。言念君子,溫其在邑。方何為期?胡然我念之。”
如當年一般,柳念之強忍著奪眶而出的淚水,“姑娘的歌,沖撞我的名諱了。”
馮絢卻不如當年,輕聲耳語道:“我知道是你。”
從那日起,整個柳府,再也沒了喚他“常思”的人。柳念之覺得孤單,就把精力都放在孩子身上。對他而言,那樣一個獨特的人,在青春萌發的年紀,來得剛剛好,而現在,他早已沒了其他的精力,並時常幻想著,馮絢還在的話,柳府應該什麼樣。
……
柳漸安聽完這些故事,已經快到晚上了。他聽得入神,竟從未想過,父親還有這樣一面。他抹抹眼淚,“我阿孃,真的好苦命。很多事不是她的錯,她卻過意不去。”
街上吃飯的人漸漸多起來,陳婆又賣出去了兩屜畢羅,“夫人真是個難得明事理的,你知道裴夫人吧?就是阿裴小郎君的娘親,是令公元配。後來夫人跟著令公回到長安,從邊將躍升顯貴,正是需要交際的時候。夫人親自去找了裴夫人,告訴裴夫人,她和令公,都不介懷,還在東宮,給阿裴找了個官做,二郎也提攜他。所以,裴家和柳家才沒那麼難堪。”
“怪不得我娘喪儀的時候,阿裴哥也來了,原來如此。裴夫人還經常找我去她家吃飯,每次去裴家,她都說,‘多好的一個孩子怎麼偏偏沒了娘。’她好像還挺喜歡我阿孃的,待我也像孩子一樣。”
“哎。多少年了,越說越難受。馮韶真不是東西,”陳婆怒罵道,“都有妻有兒,還惦記著夫人!那些信,我不知道是誰假冒夫人寫的,但我要是知道,非扒了他皮不可!還好令公不疑夫人。”
這麼一說,柳漸安才想起來那封信,“那信除了離間我阿耶阿孃外,還有引誘馮韶上鈎的用處。倒不知是誰利用了這些關系,竟如此歹毒,實在可惡。”
首先,這人要認識馮韶和母親,其次,還要熟悉父親母親以及馮韶之間的關系,最後也是最重要的——明白京城內的局勢以及,會模仿阿孃的筆跡。柳漸安想破腦袋,也想不出是誰來。“三郎,不去想了,都過去了。”陳婆依舊低著頭捶面團,柳漸安湊到案板前,“我父親喜歡吃什麼味道的?我好給他也帶一個。”
“令公……令公的喜好向來不透露在我們面前,不過你母親喜歡吃蟹黃畢羅,”陳婆辨認了片刻,在一摞蒸籠裡終於找到了蟹黃餡的,便放在食盒裡給了柳漸安,“拿去吧,不用給錢……”
“謝啦!”柳漸安放下幾縷綃,一溜煙跑遠了。
柳府內燈籠亮起,柳漸安心情很好,蹦跳著走到庭前,見父親正襟危坐,像是在冥想些什麼。柳漸安頓時輕了腳步,貓著身子,“阿……阿耶,我給你帶了一屜畢羅。蟹黃餡兒的,你嘗嘗看,這是陳婆做的。”
柳念之睜開眼,自己還是第一次受到來自兒子的關心。以前的他剛柔並濟——柔只給馮絢和雲娘,對於幾個兒子向來嚴格,所以幾個兒子都比較怕他。今天柳漸安是怎麼了,竟然還給父親帶了東西?“放下吧。”
柳漸安聞言,就把食盒放在一邊,“兒告退。”於是又是風風火火蹦跳著走遠了。
“阿素,你看見了嗎,我們的兒子,會關心人了。”柳念之倍感欣慰,但心裡更多的還是難受——因為這一天,只有他一個人看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