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貧道來遲,”嘹亮男聲自門口處傳來,“望柳令公,節哀。”
謝宛頓時頭皮發麻,這聲音太熟悉了,卻又暌違已久,一道人身如松柏傲然挺立,白衣翩躚,手持麈尾,頭頂鎏金蓮花冠,右手捋著美髯,“哦?諸位公子也都在呢。阿寧,怎麼阿宛也在?不知道的,還以為柳謝兩家聯姻了呢。”
是她和謝寧的父親——謝扶疏。多少年沒見了……謝宛都快忘了,這個父親長啥樣。謝寧不語,像是默許著沖突擴大。謝扶疏走上前,躬身一拜,而後直直看著柳念之,“我到長安半月,沒見到女兒,問了阿寧才知道,這小女兒在柳家呢。我就納悶了,難道柳安西喪期期間可以娶妻?問了又說,是寄住。可是阿寧又不是沒有安身之處,阿宛為什麼要一直住在柳家呢?”
這話真夠損的……謝宛皺著眉,尷尬地撇撇嘴,柳二又不在,還好柳二不在!柳念之依舊沉穩,“謝兄對某有誤會,不如至堂中一敘?內人曾與謝兄見過一面,說來也是有緣。”
啊?謝宛瞪大了眼,怎麼回事?難道是因為當年見過一面,才有意兩家相交?不過後來問了生辰八字和名諱,阿姐和柳泊寧格外不合——豈止是不合,簡直就是完全不般配!那時候父親想成全這門親事,族裡伯伯更是上趕著,想“賄賂”那人,把阿姐的八字甚至名諱也改了。這也導致阿姐一怒之下出關謀營生,大丈夫行不更名坐不改姓,她也不改!婚事不成就不成吧,說明註定無緣!
謝寧拉了謝宛的手,搖頭示意她留下,“他們聊,咱們小輩就在前面守靈好了。”說著,謝寧抬頭看見大門屋簷上招魂的人,“要是真能把魂魄招回來就好了,上次一別,竟是永別。”
“阿爺……”謝宛的聲音極小,“阿爺怎麼會來?他不是不問世事了?”謝寧嘆氣,旋即笑了笑,“父親從來就不是不問世事,只不過他不喜歡世事紛擾。自從你跟我去了西境後,家裡冷清,父親問阿孃要不要一起雲遊,誰知阿孃喜歡經營那家酒坊,我便為阿孃添置了一處莊園。父親只好自己一個人雲遊,時不時回金陵看看——這些事,我還沒來得及告訴你。”
“啊?那他為什麼今天會突然來?”謝宛摳著手指,焦慮萬分,“總不可能是……為了我吧?”謝寧雙手搭在她肩膀上,目光溫柔如水,“阿宛,為了你,我和父親做出什麼都願意。”
柳念之和謝扶疏到了會客堂,眾人皆散去,謝扶疏也不講什麼禮數。他本就是方外人,又比柳念之大幾歲,才不管什麼虛禮,“我就這麼兩個女兒,柳念之,你要幹的事也忒大了,怎麼,當初聯姻沒聯上,現在想辦法要用我女兒來了?你們柳家是高門,幹得都是刀劍行走的事兒,我們謝家,小門小戶玩不起。”
果然是謝寧不喜自己把謝宛當做人質,“謝兄對某多有誤會,其一,並非是某威脅謝姑娘,而是謝姑娘仗義相助,甘願……”謝扶疏插嘴道:“她一個小姑娘知道什麼?你身為長輩,不勸告,還讓她任性,真是枉活這麼大年紀!”
“謝兄何必如此?我宰執多年,還是有把握保護一個姑娘的。”柳念之不急不躁,“出此下策,念之在此賠罪了……事成之後,必有重謝。”
“現在看來,倒是我關心則亂了。”謝扶疏冷笑,“可我也是見過馮夫人的,我還知道,是誰害死了她。你對自己的結發妻尚且能狠得下心,不管不顧讓她去江陵,玉殞香消,那對我女兒,自然會更狠。”
提起馮絢,柳念之心一顫。謝扶疏當年正好和馮絢在江陵相遇,據陳婆所說,正是謝扶疏勸告馮絢折返,不要去江陵,“生死有命,我若強留,她也不會安心。”
“強留?好你個柳念之,現在又開始裝模作樣了。我問你,馮韶全府遭誅殺,連帶著一些早已嫁人的舞姬被牽連,你敢說不是你的手筆?”謝扶疏咄咄逼人,迎著柳念之的目光也絲毫不懼,“若非你的意思,崔神秀敢那麼做?不過這馮韶要我去佔蔔,我用蔔草佔了,不吉,又用龜甲佔了,還是不吉,好言相勸半日,誰知道他就算不吉也要起事。我猜……是他早就知道,你要對他動手了吧?”
“他是前朝餘孽。”一陣穿堂風拂過,吹起幔帳,柳念之語氣冷峭,言語寒了人心。謝扶疏句句帶刺,“誰不是前朝餘孽?你是,我也是,咱們都是,只有這些小孩兒深沐皇恩,不是餘孽。”
“謝兄,恕我不能應允你。謝姑娘選了和二郎站在一起,就算我出言相阻,謝姑娘俠義心腸,心裡肯定也不舒服。”柳念之格外堅定,無論對方怎麼說也不改心意,“他們自有造化,我們又何必強行阻攔?”
“你……你什麼都不阻?所以馮夫人死了你也不後悔麼?”
“人各有命。”
“你兒子死了你也不後悔?”謝扶疏驚訝於此人的冷漠,柳念之又是搖頭,“這是大郎選的,不過我也有管教之過,沒讓他體察世間諸般惡,才使他這麼脆弱。”
“真是瘋子,明知道事情會發生,卻坐視不管。你這樣的人,我第一次見。”謝扶疏拂袖,“但是我不可能眼睜睜看著我女兒去送死!你猜,我要是把馮夫人去世的真相告訴柳二,柳二會怎麼樣?要是柳二知道了,他最敬仰的父親,是害得母親玉碎煙沉的兇手,你覺得他會怎麼想?”
“謝兄現在煞有介事的,還真像一個稱職的父親。”柳念之沖謝扶疏一笑,“你盡可以告訴他,最好把我下令梟首馮韶掛於城牆的事也說出來。人過留影,雁過留痕,我做的事,就不怕別人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