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朔雲秋(二)

李齊昭對這個孩子的態度很複雜,有幾分父親的關懷,剩下十分便都是君對臣的鞭策。相比之下,魏侯倒更像是一個父親,時常教授太子治世策和為人處事之道。

魏庭燎捨不得看見李弘澤長大,正如同不願看見和李齊昭漸行漸遠。太子和他父親太像了,除了愛讀詩書可能不一樣,剩下的簡直……就像李齊昭韶華重演。魏庭燎每次看見他,都開始回想年少最輕快的時光,那時候大家都沒想過,以後會有這麼大的齟齬——或許蕭憬在最一開始身為秦王守衛邊塞,收納李戡父子為屬下的時候,也沒想過。

“仲玄,你和太子走得太近了。”盧君陶勸他,“自古以來捲入儲位之爭的權臣,沒幾個有好下場。而且,你還幹涉了太子妃人選……”前些日子,正是魏庭燎出面,選了溫氏女為太子妃,“溫氏為前朝世族,你是在為太子鋪平後路吧。”

“我知道自己沒有好下場。”魏庭燎蓄須多年,不過他的胡須比起盧君陶的美髯,要更為硬朗,“所以我從不成家立業,就是為了不影響人家。”他知道,皇帝曾經有意把妹妹改嫁給他,以續前緣,“孑然一身轟轟烈烈,足夠了。用我的命,還太子生母一命,也就不枉太子來這禁宮走一遭。他比我可憐,我有父母昆弟,還有你。他是什麼都沒有的,阿離不把他當親子,陛下偏愛梁王,沒有朋友陪伴,那麼大一個東宮,該多難受啊。”

“可他是太子,有了無限榮耀,就肯定會有無邊孤寂。”

“不……不!”魏庭燎忽然激動起來,“這是什麼道理?憑什麼他就應該和皇位上的陛下一樣都是孤家寡人?我不想看見他走自己父親的老路,我希望他在這黑暗裡自勉自立,能挺過去,看見破曉後那一點光亮……我希望他人情練達,洞察世事,卻依舊不世故,心懷赤忱。”

“不可能。”盧君陶不願再勸,“但我會跟你一起幫他走到那一天。”

狂風起於青萍之末,巫蠱之禍還是發生了。雖然盧君陶心裡最明白,欲加之罪,何患無辭?卻還是為了友人,直言上疏,求皇帝不要被小人利用,那枚蠟人是誰放的還未可知,若因小人矇蔽,傷了父子情,變更儲君之位導致社稷動蕩,才是因小失大。果不其然,皇帝看到這封奏疏後,一怒之下打發盧君陶去西境喂馬了。

二人相別,魏庭燎跟著盧君陶這麼多年,早就沒了昔日淩厲之氣,反倒是學著盧君陶,著發冠寬袍,一副文人做派。開遠門外,魏庭燎折柳相送,但他眼中,卻沒有惜別之色,彷彿被送的人是他才對。

“抱歉,因我連累。”魏庭燎想了很多解釋以及道歉的話,最終還是沒說出口。盧君陶毫無慍色,“值得。”

天將明,征途太遠,魏庭燎終究還是緊緊抱住了對方,他知道,此次一別可能再無相見機會——碧落黃泉再難見了。倏忽間,魏庭燎眼眶濕透,他已經不記得上次哭是什麼時候,原來離別感傷是這種感覺。昔年魏庭燎不忍作小兒女態,每次在開遠門或餞行或出征都不會哭。不過,這次他知道,眼前之人,他等不到再見的那天。

九月初五,肅殺秋風至,魏庭燎入宮面聖,為太子辯白。

李齊昭多年來操勞政務,衣帶漸寬,去年剛做好的赭黃色袍衫,已經有些不合身了。

“陛下。”魏庭燎稽首行禮,而後並沒有站起身,只是跪在地上,等李齊昭回首。

李齊昭揹著手回過神來,目光掠過桌案上的琉璃花尊和屏風上的藍孔雀。“仲玄,你怎的著儒生裝扮?”看著魏庭燎的切雲高冠和玄色直裾深衣,李齊昭不明白,這麼多年過去,魏庭燎竟然變成了這樣。深衣早就不是時興的款式,魏庭燎更不是守舊的儒生,都是那個盧君陶!如果沒有盧君陶,魏庭燎絕不可能……

“臣,是社稷之臣,亦為陛下之臣。多年來,臣立志做君子儒,論跡不論心,論行不論章句。”這冗長的客套話聽得李齊昭心煩,“別君君臣臣了,這裡就你我二人,何須多禮?仲玄,你……”

“陛下若是為太子廢立之事而召臣來,這裡便只有武威侯和皇帝,沒有仲玄與阿昭。太子無過,若單單因為一個蠟人便廢太子,豈非效武帝故事?臣竊以為,此非明君所為。為天下計,為宗室計,無論如何,都不應該廢太子。”

“好,你們一個個,都在逼我!”李齊昭怒極,信手把琉璃花尊擲在地上,斜陽餘暉照著四散的碎片,折射出彩虹一般的色彩。從兄弟爭權,到母親偏心,再到妹妹決裂、父子相間,李齊昭已經變成徹頭徹尾的孤家寡人。但李齊昭心裡還是有僥幸的,有魏庭燎在,還有魏淑離,他們兩個至少還會……

“沒有人逼你。”魏庭燎對過往的留戀以及懊悔,在花尊碎裂的那一刻瓦解冰消,“是誰把刀架在你脖子上,逼著你殺齊國公和公主血脈了麼?是誰逼著你當皇帝了麼?你能走到這一天,就應該會想到有萬事不順心的一日。”

“你以為我不敢殺你嗎!”

魏庭燎心一顫,是啊,李齊昭有什麼不敢的。李齊昭敢殺妹夫,也敢殺外甥,若不是高祖,只怕是連親妹妹也要殺,他魏庭燎不過是表兄弟,有什麼不敢殺的?那再退一步,豈不是連太子也敢廢敢殺了?!他撇過頭去,就看見了桌子上的詔書——那是廢太子詔。

“你這樣薄情寡義的人連自己的兒子都下狠手,那就別怪別人不忠於你!”說罷,魏庭燎拂袖而去,並暗中下定決心逼宮造反。李齊昭最是懂魏庭燎,當晚就調集軍隊,準備重重圍困武威侯府。

翌日,武威侯謀反事洩自盡,太子攜兵符入宮,跪在乾極殿前。大雨如注,太子著涼暈厥,入皇帝寢殿,具言武威侯乃為奸人所惑。皇後魏氏,亦為太子作保,身著喪服,手捧太後靈位相逼。皇帝無奈,將草擬好的廢太子詔書擱置一邊,改令太子禁足東宮反省思過,無詔不得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