關燈 巨大 直達底部
親,雙擊螢幕即可自動滾動
老師

“老師教我十數年,我都不配老師專程來,沒想到老師竟然專程為了一個……一個只在您面前待過兩年的弟子。”桓孝暉震驚之色溢於言表,果然自己過去許多年資質平庸,配不上郭希善的耳提面命。郭希善見他頹喪,便搖了搖頭,“你還記得《孟子》裡講‘弈秋’的那一章嗎?”

這麼簡單的一章,桓孝暉輕輕鬆鬆就會背出來,“弈秋,通國之善弈者也。使弈秋誨二人弈,其一人專心致志,惟弈秋之為聽;一人雖聽之,一心以為有鴻鵠將至,思援弓繳而射之。雖與之俱學,弗若之矣。為是其智弗若與?曰:非然也。這一章簡單,我早就會背……”眼見著郭希善神色變得耐人尋味,桓孝暉頓時明白了這就是說他的,“您是說我是那個射鴻鵠的人嗎?”

“你遇事急躁,總想著幹大事,從跟著柳泊寧到現在,你心裡想的怕是一點也沒變過吧。”

“那……學生說實話。我從不覺得想射鴻鵠有什麼錯,‘古之學者為己,今之學者為人。’說到底我們這些人讀書求學,為的不都是仕宦顯達,我只是不想和他們一樣,裝作自己是為了什麼古代先賢、繼承先賢遺志。當然,也有這樣的人,不過肯定不會那麼多就是了。”桓孝暉脊樑直挺,他其實並沒太多的底氣,桓氏早就沒落,他耕讀數年才有這麼個出身,“我讀書,確實只為了做官,請先生指正。”

“做官,做官。”郭希善拊掌笑道,“這不假。所以你才要多磨煉幾年,知道你這官兒是為了什麼而做,知道你的立身之本何在。”

“唐都護也同我說過一樣的問題。”桓孝暉每次尷尬的時候,都會摳著手上的老繭,“這麼多年庸庸碌碌,其實也想明白了。做官為人,都在書裡。我自認自己書沒讀好,寫不出什麼錦繡文章,能為一循吏就很好了。當初心高氣傲的,一心想著要當大官,考了幾年,當真是一點意氣都沒了。”

“我聽過你的令名,你在軍中處理軍務,簡練明達,又不媚上欺下,已經比很多人做得要好,這才有了今日的心境。”桓孝暉聽了不由得苦笑,“所以才一直不比別人。不過學生也看開了,顯身揚名都是命裡註定,桓家祖墳沒冒青煙,我也不能說啥。所以,老師說的那個學生到底是誰,我能跟著老師一同去見麼?”

郭希善笑了笑,“你明天上朝會遇見的。”桓孝暉更摸不著頭腦,“上朝?究竟是哪位大夫,學生以前竟不知道?老師您就別賣關子了,若是學生明早鬧了笑話不知分寸,您這做老師的也臉上無光呀。”

“哈哈。”郭希善捋須大笑,拄起柺杖,“你想知道,所以想方設法來問我。”

“老師諱莫如深,所以學生也不得不猜一猜。老師的這個學生,不能直接告訴我,所以可知他一定身居高位。但是朝中身居高位的人,無一不上了年紀,和我年紀相仿的要麼外任,要麼在京中,官階也算不上很高,並非是朝中大員。老師,您這葫蘆裡賣什麼藥?教了兩年而已,不過十歲就離了老師,現在敘舊又能有什麼師生之誼?”忽然桓孝暉腦海裡閃過一個人。

任厥所依仗的那個人,當朝太子,也是自相州長大,被魏侯接走,那時候太子正好十歲。這麼說,他和當朝太子是同一個老師?!那瞬間桓孝暉竟然覺得,這麼好的關系,竟然沒被自己用到,老師為什麼不肯在太子面前……哎,也罷,他多次鎩羽而歸,估計老師也沒臉在太子面前提。也有可能是老師想“磨煉”他,哎,郭先生動動嘴皮子,他少受多少年苦啊,別的不說,光是考試那幾年,要是不用那麼坎坷,他肯定也沒那麼多怨氣。

罷了,都是命。“那老師來了,要暫住在旅館嗎?老師的門生,肯定也有許多在京城安居。”

“對,我下午去見盧雲若。當年要不是魏仲玄相邀,我是斷然不會出來的。現如今魏仲玄不在了,我在京城裡熟悉的人除了你就是盧雲若。要是倚老賣老找別的學生,估計人家又該說我為老不尊。”

“哪有的事。”桓孝暉笑著打圓場,郭希善不以為然,“他們當官當久了,舒服日子過慣了,怎麼可能待見我這麼一個怪老頭?到時候他們不痛快我也難受。我啊,偏不喜歡給人家添麻煩,明日事情了了就走,回相州去。哦對了,我走之前想去魏仲玄墓前,給他墳頭放幾朵淩霄花。”

桓孝暉扶著郭希善出了門,寒暄一路,郭希善數次表示自己不願待在驛館,無非是不喜歡見太多人覺得喧鬧。挽留未果,桓孝暉只能扶著老師上了馬車,站在驛館門口看車漸漸走遠。“老師還真是怪脾氣,那麼多學生,只記得我跟太子。哎,他別的學生都不敢麻煩,只敢麻煩我。”

“這不是挺好的嗎。”小江看事情總是很明他把郎君當學生,知道來看郎君,郎君不會嫌棄他。我發現這人一老,各種各樣的抱怨厭棄就都來了,所以那個孔老夫子不是說什麼,說什麼……”

“老而不死是為賊。”桓孝暉笑著說,“人一旦老了,就沒有力氣,不能自理,得靠人贍養才能活下來。所以皇朝立國講仁孝,就是說我們要孝敬父母,贍養老人,不能因為他們年老就拋棄他們。可這偏偏有悖天道啊,你看家裡的花草,一旦枯萎衰敗,種花的人就任其自然,誰會去挽留呢。其實大家贍養老人的時候,都會有很多抱怨,但為了孝,只能笑著接受。”

“那郎君還那麼喜歡背《孝經》,這不是前後矛盾嘛。”

“有悖天道又不是有悖人道!”桓孝暉敲了小江的頭,“‘五畝之宅,樹之以桑,五十者可以衣帛矣。雞豚狗彘之畜,無失其時,七十者可以食肉矣。百畝之田,勿奪其時,數口之家可以無饑矣;謹庠序之教,申之以孝悌之義,頒白者不負戴於道路矣。七十者衣帛食肉,黎民不饑不寒,然而不王者,未之有也。’這才是人道啊。”桓孝暉雙臂抱胸,往來許多農伕役夫,面色黧黑,更有很多公卿到此歇腳,一旁的馬夫拴好馬繩,他們聚在一起聊著些桓孝暉聽不懂的地方話。

“什麼是人道啊?”小江向來是不懂就問道性格。桓孝暉不厭其煩解釋道:“是一個人,可以是你,也可以是我,不會僅僅因為力氣大小就被人拋棄,是一個人無論地位高低,無論尊卑,都能體面地離開人世,抵達彼岸。”

小江“哦”了一聲轉身回屋準備去廚房幫忙做飯。他知道,郎君又在感慨萬千了,這時候還是不要打攪為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