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告別

佛像居於車中央,四周有“七寶”裝飾——這是佛教典籍中的七種寶物,包括金銀、琉璃、瑪瑙燈,極盡奢華。

用過午飯的男男女女頂禮膜拜,出門遊行的車駕如雲一般散在大街兩旁,香氛煙霧繚繞,旗幡林立。

一隊佛像在佛教徒的簇擁中,自佛寺至全城巡遊,連帶著百戲樂舞一時齊振,震天轟鳴,蕭錯跟蕭小玉說著什麼,蕭小玉完全聽不出來。蕭訒像個兄長一樣,看管弟弟妹妹不至於走失。

就在這無限熱鬧嘈雜中,蕭訒回頭一看,卻見父親已沒了身影。

李齊昭醒來,太子已經將事情處理完畢,“父親,兒現已抓獲晉國長公主與駙馬韓暄,此二人在昨夜放叛軍入宮,這才導致宮變。相幹人等,兒已全數羈押,大理寺已在調查。崔神秀死前已經把生前所犯之事交代清楚,蕭公那裡,兒只告訴他父親不願見他。”

見李齊昭欲起身,李弘澤急忙越過父親身旁宦官前去攙扶以表明孝順之意。

李齊昭仍舊用一種狐疑的眼神看他:“你是拿捏準了,我不會留蕭宗陵?”李弘澤避著父親目光,“兒不敢,只是將《左傳》裡關於衛國大夫‘石碏’的章節給了蕭公。”

“你是想讓他大義滅親?”李齊昭依舊死死盯著李弘澤,“可是蕭宗陵寵愛幼子,幼子又是蕭夫人獨子,他還真不一定會殺了兒子以固自己的地位,你相當於是變相要求蕭宗陵自戕。”

“石碏大義,進諫衛公不要偏愛幼子州籲,其子與州籲親近,石碏不能阻止從而釀成大禍,故而殺掉兒子以平眾怒,又穩固自己的地位。”李弘澤垂著頭回話,心裡實則極為慌亂,“但蕭公並不佔‘大義’,殺掉自己的兒子,只會使他聲名更加狼藉,此時此刻唯有自盡能保全蕭家。”

“你……你做得好。”李齊昭咳嗽數聲,“面對蕭宗陵這樣的老狐貍,你也知道該怎麼辦,我便放心了。蕭錯一個紈絝,也沒什麼斬草除根的必要,他母親和皇後是姐妹,給皇後一個面子,只廢為庶人便可,褫奪蕭家爵位,其餘不作追究。”

“崔家呢?崔氏暗中謀劃多年,兒搜遍崔府,發現兵器盔甲若幹,怕是早就想著起事了。崔神秀被人尋仇,死在大理寺邢獄,剩下的……”

李齊昭沒有耐心,冷冷道:“誅三族。”

誅三族意味著,崔神秀的父母子三族都將經歷這場浩劫。李弘澤接了旨意,躬身行禮,“兒知道了,這就命大理寺去辦。那,梁王弟該怎麼辦?兒不敢處置,只命人將弟弟關押,等父親的意思。”

“太子,你的兄弟要奪你的位子要殺你,你就沒想過要殺他?”李齊昭語氣忽變,“梁王想要挾持朕,殺太子,逼朕傳位於他,你是心有仁念不敢下決定,還是說想把刀給朕,讓朕做一回殺子的惡人?”

李齊昭太懂太子了,這樣被人看透的感覺真是令人侷促不安,李弘澤跪在地上,“君臣父子人倫,若有違背,君當誅臣。人君豈能是‘惡人’?”

“按你心裡想的辦。”李弘澤有感於李齊昭的冷漠——這可是親兒子,養了二十年的親兒子啊,要說他和李敬遠沒什麼兄弟情也就罷了,為什麼皇帝在父子之上這麼淡漠?如果這次贏的人是梁王,父親應該也會像這樣毫不留情拋棄他吧。

“若真按照兒心中所想,崔氏怕是不用誅三族。”

李齊昭眼裡閃過一絲遲疑,不理解為什麼太子會這般遺留禍患,“你……古往今來,凡是涉及到篡逆,為人君者無一不是嚴厲處理,誅三族的從來就不是少數。怎麼,你想寬待你的敵人,並等著某一天他們朝著你的心口狠狠紮上一刀?”

李弘澤早想到父親會這麼說,他嘆了口氣,“兒明白,父親斬草除根,無可厚非。但是那畢竟太過酷烈,誅三族不是動動嘴皮子那麼簡單,多少無知婦孺會因此受難。而且,重刑之下,反倒容易滋生禍患。想那趙氏孤兒,絕處逢生,而後韓趙魏三家分晉。所以,兒寧願執政以寬仁,抓大放小,善待諸人,也不願為了自己的猜忌大興邢獄,為了東宮而死的人已經數不清了。而且,據潛淵衛調查,崔家背後似有前朝勢力的支援,而這股勢力,兒翻遍了長安城也沒找到,想是他們已經得了訊息跑了。”

“好,好一個執政以寬仁。”李齊昭再無話可說,“那朕問你,你想當什麼樣的皇帝。”

李弘澤離開床榻,撇開衣擺跪在地上,“兒想成為冬日之陽。接近時,不覺酷熱,然身處嚴寒,可感其溫暖。‘冬日之陽,夏日之陰,不召而民自來,此之謂歸德。’”

戰戰兢兢回答完之後,迎來的是很長一陣沉默。

良久,李齊昭看向伏在地上不敢抬頭的長子,“‘趙衰,冬日之日也;趙盾,夏日之日也。’冬日可愛,夏日可畏。趙衰輔佐國君有功,建立趙氏基業,而後趙盾弒君,威逼君主,縱容親戚趙穿作亂,至其子趙朔,終於招致禍患,整個趙氏難逃滅頂之災。太子是不想像趙盾一樣,喜怒不形於色,不茍言笑令人生畏……還是說,不想像朕一樣?”

“兒絕非此意!”李弘澤不知該如何辯解,他也只有面對父親的時候才會這麼緊張——他尊重父親,卻又想父親什麼時候趕快作古,然後坐上那個位子。彷彿太子的使命就是為了“弒君”,然後成為“君”,又再次被培養起來的太子“弒”掉。

不過至少在皇帝咽氣之前,這種恐懼還是如影隨形無法消散。

“人臣要‘冬日可愛’,但你是人君!”

李齊昭怒言斥責,但左思右想,索性還是放手,“罷了,魏仲玄教出來的太子,怎麼可能和我一樣。你要記住,該令人敬愛的時候,你自是可以仁德,不過你應該有讓人生畏的智謀和手段才行,不然就是宋襄公之仁,貽笑大方。你剛剛說長公主來了?那你說,長公主犯下這等大錯,該怎麼處置呢?”

李齊昭看向李弘澤的眼神富有幾分考驗的意味,他直起腰,雙眼低垂,不敢看父親。長公主是他姑姑,他怎麼能殺……

可是長公主是臣,臣想弒君,怎麼可以放過?如果長公主弒君而不予追究,這無疑是釋放出了一個極其危險的訊號。

那一刻李弘澤才明白,站在君的位子上,身邊便再也沒有親人,所有人乃至他自己,都是皇朝棋局上一顆棋子,沒有親疏遠近,只有得利與否。

殺了這人如果有好處,人君就應該毫不猶豫殺掉,如果這人活著比死了有用,就留著。也就是在那一刻,抬起頭的李弘澤才讀懂父親眼中的神情——

李媞最重要也是最合理的身份是長公主而不是蕭憬的妻子或者李媞本人。

李弘澤唯一的身份是皇帝長子、當朝太子而不是李弘澤本人。

侄子殺姑姑不可以,但君誅殺臣,可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