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諸行無常

空明眼中閃過一絲憐憫,夕陽照映下,鎏金的光照在身上,越發襯得空明像個佛陀,“哎,諸行無常啊。戰亂流離,若貴人信佛,無欲無求,自然也不會有廝殺與爭奪。”

盧君陶搖了搖頭,似乎並不附和空明。他和那些“貴人”打過交道,深知愛欲為人之本性,因為想要活著,所以才會活下去,才會忽略人生之苦,換句話說,正是愛欲造就了人——若無人之愛欲,又怎會有子嗣綿延?若人人信佛,世間也不會是極樂淨土,而會變得死氣沉沉,如末世一般。

那他,為什麼要信佛陀?

心裡好像兩個人在爭辯,盧君陶也找不到答案。“我還有很多疑惑,以後要靠空明法師解惑了。”空明並未行禮,因為出家人不受世俗管轄,不必行禮,“居士能有品悟佛法之心,已經很難得了。沙門修行,居士修心,各有各的造化。”

遠處民眾簇擁著香火,潛心聽著寺內僧人講述佛經裡的故事。這一出,是《目連救母》。雖出自佛經,但與中原孝道異曲同工,大周的信眾喜歡這樣的故事,目連供養十方大德眾僧,救母親於餓鬼道,貪婪之人,死後入餓鬼道……

“我不信神佛的,要是信了,死後一定下地獄。不過,只要不信,六道就管不住我,誰管我下不下地獄!”

盧君陶腦海中又閃過那個人的畫面,他這麼多年來,是走不出去,還是在逃避呢?他究竟放不下什麼?是後悔魏庭燎死的時候自己不在身邊,還是自責自己無能,救不了魏庭燎,只能眼睜睜看著他走險路、寧為玉碎不為瓦全?

想罷,他一揮衣袖,孑然走向都護府公廨。迦陵寺的善男信女,無一不是為了消解苦難,求得保佑,他呢,他有什麼苦難,需要保佑什麼?眾生皆苦,他在西境消極怠工多年,庶務做完就焚香禱告,再無其他,這麼多年了,還是走不出心裡那場劫難,彷彿這條命,定格在了聽聞魏庭燎死訊的那一日,只要想不通,就再也不會向前。

他聽見一個女子在吟唱,回過頭去,只見一紅衣女子,栗色的卷發,雙手合在胸前,唱著一些他聽不懂的歌謠。“這歌聲,倒真像是迦陵頻伽鳥在世。姑娘,你是信佛之人麼?你唱的,是梵語?我一句也聽不懂。”

“不是……梵語……”女子回過頭來,額前一塊碩大的翡翠,頭發自中間分開披散在兩邊,微風吹動下,輕輕搖晃著,“是一些,別的地方的話。”

盧君陶見這女子濃妝豔抹,身上赤紅的衣服,鑲了不少鎏金的飾物,下意識覺得她並非什麼良人,可能是一些歌伎,或者娼妓。不過,佛法眾生平等,即便是賤籍,也可以透過修行積攢功德,“你唱得很好聽。若是能入佛寺吟唱,想必能令人心曠神怡,如痴如醉。”

“謝謝……可惜,身不由己,來去都不自由,怎麼可能入佛寺,玷汙聖地。”女子掩心低眉,似是習慣瞭如此示人,“大夫如此誇獎,教妾喜不自勝。想必,大夫一定是個大善人吧?”女子見盧君陶光鮮亮麗,難免自慚形穢,總覺得自己骯髒,不配與盧君陶這樣的正人君子說話。

“眾生平等,道家也說,天地不仁,以萬物為芻狗。所謂富貴,仿若塵土,名分位階,終究也不過是俗世眾人自欺欺人的名號,有些人,雖位高權重,但心底卻臭爛腐朽,衣服再幹淨,也掩蓋不了腹中蠹蟲之腐臭。而有些人,出身淤泥,心之至誠,猶如美玉。”盧君陶道,“姑娘切莫自卑。”

女子不習慣有人跟自己這麼說話,頭埋得更低,“多謝。家中郎君,在寺中燒香,妾託言惶恐,故在周圍盤桓,別無他意。大夫心善,不必在我身上多花工夫。”

盧君陶知道自己逾矩,便行禮道歉,“對不住,是我失言。”既然不能“拯救”她脫離苦海,又何必多言?想了想,盧君陶便負手走遠了。忽然,他腦海裡閃過水晶宮裡天女歌舞的場景。為何那女子,竟讓自己無端回想起一些並不存在的記憶?難道當年的天女,在府兵劫掠下,淪為娼妓了麼?大周的府兵,怎麼可能做出如此……

他越想越覺得荒謬,只好不再胡思亂想。

紅衣女子站在原地,身上裹了一層紅紗,她的胸口開得很低,彷彿一直如此,習慣了以色侍人。不過,在迦陵寺前,還是收斂些。她看著迦陵寺牆壁上畫著的迦陵頻伽鳥,若有所思,低頭仔細看了看染了蔻丹的雙手,覺得分外惡心。

“阿琉音。”

一個人叫她,她循聲看去,果然是蕭訒。也是,除了蕭訒,再沒別人了。

“阿琉音,走吧。”蕭訒握住她的手,並不覺得這雙手是什麼髒東西,“天色已晚,該回家了。”

阿琉音扯著身上的紅紗,努力掩蓋自己的臉,“嗯,走吧。”夕陽欲頹,二人並行在沙路上,一旁的胡楊木抽了牙,沙棘也頗有生意,喧鬧的人群,喧鬧的春色,襯得安靜的二人像是不屬於這個塵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