軍師
聽完傅花醉的講述,眾人久久不能平息。桓孝暉肚子越發絞痛,想來是早上沒吃油水的緣故。他捂著肚子,開了門找小江,“你拿藥了麼?或者現在廚房還有沒有餅……我可能又犯病了。”小江趕忙從袖口中掏了藥,“郎君,你只顧著守靈,連飯都忘了吃了。”
“老毛病。”桓孝暉只覺得整個肚子都在翻江倒海,胃裡的酸蝕著,讓他痛不欲生,“十幾年了,也不是幾頓飯幾包藥就能治好的。”
傅花醉回頭看他,自覺愧疚誤會,但還是拉不下臉道歉。桓孝暉也不指望傅花醉這樣的莽夫能懂,“傅帥,你與柳大關系匪淺,我知道的。但是,我也並非是你想的那般貪生怕死。之前,我一直在遲疑,然而休明和開府屢屢開導我,現在才知道,事情沒那麼簡單。與其不明不白的被人害死,不如自己去查清楚,至少死個明白。”肚子裡的酸水往上泛,蝕著鼻腔和喉管,桓孝暉蹲在地上,疼痛難當,這狼狽的樣子,被任厥和傅花醉看了個清楚。
三人默默無言,小江從小廚房拿來了幾塊餅,那餅已經冰涼。桓孝暉像抓住了救命稻草,狼吞虎嚥,遠遠看著柳泊寧的棺槨運出去,良久默默流下淚來。三人相顧無言,分不出誰更悲傷。
至少,柳大的死,代表那至高無私的志向,從此變為無根飄蓬,代表他們所有人的努力化為烏有,最後只是為他人做了嫁衣。數年辛苦耕耘,最後什麼都不剩,桓孝暉將頭埋在兩膝之間,小聲啜泣。
“任休明,你以後回長安,替我把心意送到,多燒一炷香。”
“我幫不了你,你得靠自己的能力回長安。我就待在都護府,哪兒也不去。”
傅花醉道:“所以,你們現在討論到哪兒?我知道的,都告訴你們。非常時期,自然有非常手段。”說著,傅花醉摩挲著手裡那柄長劍,“你們報不了仇,我就來幫你們報仇。我早知道,靠這些富貴人相互磋磨,到頭來還是無用,有時候,刀劍更快,也更有用。”
“我們覺得,柳將軍之死,似乎並沒有那麼簡單,或許與另一股暗中勢力有關。可是那股勢力究竟代表誰,我們還沒論出來。白衣人,阿琉音,蕭訒,崔神秀,他們之間關系匪淺,更像是一張網,害死柳將軍的人,會不會就在裡面?”
傅花醉回憶片刻,“阿琉音得我和柳大照拂,我們與她並無什麼齟齬。崔神秀麼,剛剛我也說清楚了,我懷疑瓜州那一戰,是他誘柳大深入,然後雪霧之中,以不尋常的手段,害死了柳大。不過你們也看到,他哭得如喪考妣,倒顯得我過分了。可惡!”傅花醉怒捶大腿,“說不定他們就是看準了,我不在柳大身邊!”
“那‘軍師’什麼來歷?”
“不知道崔神秀從哪裡找來的。據說那人聰明,幫崔神秀鑽空子,在西境營收了不少錢帛。誰知道他什麼身份,是商人,還是江湖布衣?我在謝老大身邊待了半月,問了許多人,也沒問出什麼來。可見,在江湖上,這人喬裝易容,從不以真面目示人。”傅花醉道,“後來我在軍帳中見過他一次,那時候柳大把我支開了,和崔神秀說了些話。”
“你有沒有聽到?”
傅花醉搖頭,“並沒有,但是從那以後,崔神秀和柳大的關系就變差了,這也是為什麼我篤定,柳大就是崔神秀暗害的。”
任厥支頤,細細推敲,“所以,柳大可能知道了些什麼,所以崔神秀才想滅口?但也只是猜測。”
傅花醉握緊雙拳,“我的直覺向來不會出錯。”
“那蕭記室呢?”任厥問道,“蕭記室,和柳將軍關系如何?剛剛據小江說,阿琉音是他最愛的姬妾,這又是怎麼一回事?”
“阿琉音的來歷,你們應該也知道。我對她並無什麼私心,純粹是當做一個故人,別的再不知道了。”
任厥笑了笑,“和你一樣,我的直覺也在告訴我,阿琉音背後有很多秘密,她是一個,和崔神秀和柳將軍都有關系的人。”
“不可能是她。”傅花醉無比篤定,“她只是一個弱女子,為人所掣。”
“你和我,還有晦之,都不一定能引起三個男人的注意,但是女子可以,更何況,是阿琉音這樣貌美多姿的女子。崔神秀妄想褻玩,柳將軍想要放她自由,蕭記室又把她放在身邊,呵護備至。這背後多少緣故,誰又能知道呢?”任厥雙手捧著酒盞取暖,“可是我沒辦法去問她。”
傅花醉起身,“我可以試試。”說罷,拿起袖中的釵環,這麼多年,他隔一段時間就去給阿琉音送些東西,現在辭官了,還是一如既往。當年柳大沒有做到的,他多少盡點心意。“留在蕭記室身邊也不是長久計,我會找一個時機,跟他說說,讓他放走阿琉音。”
桓孝暉蹲了許久,才緩過勁來,“放?放走了,一個弱女子能去哪裡?還不是要嫁人求得傍身之地。現在待在蕭記室身邊不好麼?蕭記室待她那樣偏愛,能這樣一輩子,有什麼不好?”
傅花醉血氣上湧,“她待在蕭記室身邊一天,就在賤籍多待一天,旁人輕賤她就多一天。當權貴家的姬妾有什麼好的,總有一天年華老去,新人勝舊人,面目分外可憎,你覺得蕭記室還能待她如初?與其戰戰兢兢,如履薄冰,不如恢複自由身,當壚賣酒,也好過……”
“你和柳大一樣狂妄,自以為自己在拯救!”桓孝暉也站起來,迎著對方的怒目,“但這不是拯救,你覺得自由好,是因為你有刀劍又有武藝,沒了別人照樣能活,但西境不比長安,世道也不太平,你讓一個弱女子,還是一個貌美女子,怎麼活?美貌,意味著她會受人覬覦,會有更多風言風語,那時候你怎麼拯救她!”
是啊,柳泊寧當時就沒想過這些?還是說,柳泊寧想的更遠,希望這個世上再也沒有皮肉交易,也沒有羞辱,眾生皆平等呢?很顯然,不可能。阿琉音已經是世人眼中的“殘花敗柳”,縱使她不自棄,也有很多人視之如淤泥。柳泊寧和傅花醉,知道她的過往,但是世人不知道啊。
從她步入深淵的那一刻起,就註定了沒有人能救她。
柳大啊柳大,你到底在想些什麼?
任厥看二人吵得臉紅脖子粗,只好勸架,“好了好了,我們先說那個‘軍師’吧,阿琉音這裡不急,我看蕭記室眼前並不願意割愛。我會密切注意那個‘軍師’的動向。”任厥手中緊握著潛淵衛的令牌,已經準備好隨時拿出自證身份。“而且,按照開府的意思,不日我們便要回京請賞,想必這軍情,已經傳到長安了……”
翌日清晨,蕭宅上下還處在一片寂靜中。蕭訒擔任的掌書記雖不是上佐之一,但由於其溝通上下,又寫文書,故而有很多周旋的地方。而且,蕭訒是蘭陵貴公子,故而宅邸氣派得很,比任厥和桓孝暉的都要大。
阿琉音披上棉袍,屹立在庭中。上巳節已過,北境寒冷,除了松柏,竟無別的花開。幾株白梅零落殘敗,正如她一樣。現在活著有什麼意思呢?求神拜佛又有什麼用呢?迦陵寺的香火會庇佑她這樣一個“不幹不淨”的信徒嗎?
蕭訒還在沉睡,阿琉音回頭看了看。面前的男人,把自己從汙泥中救出,卻又不嫌棄她……也對,他母親就和自己一樣是個歌姬。誰能救得了她呢?她的目光凝聚在那雙白玉一樣的手上,為了美麗,她還染了蔻丹,但為何此時此刻,如此惹人厭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