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洲隱,是一個執劍的人。
江湖事江湖了,人人都愛佩刀佩劍,若手中無劍,便意味著任人宰割,想來朝廷也是一樣。謝宛瞬間又有點害怕柳洲隱,明明當年的柳二,還是一個馬球場上只知和同伴玩樂的單純少年郎,這麼多年,謝宛還是謝宛,他是不是已經變了?
可是變沒變,和她謝宛有什麼關系?他們不是一路人。
“謝宛姑娘?謝宛姑娘?”
謝宛猛地回過神來,“柳二郎,你叫我什麼事?”
她能看見柳洲隱頓住,站在長廊之中,微風吹來,他後腦散下來幾縷碎發,“我剛剛問了你好幾遍了,謝宛姑娘,你是陳郡謝氏的娘子吧?如果我記得沒錯,當年你姐姐本來是要和我大哥談婚論嫁的。”
“我姐姐並不認得柳將軍,哪來的什麼談婚論嫁。要說起來,也是當年我家大人有心做媒,奈何柳家得勢,已非謝氏可以高攀了。再加上……我姐姐和你大哥又有一樣的名諱。”
“陳郡謝氏滿門英華,哪有什麼高攀不高攀的。”
“柳二郎,那些都是幾百年前的事了。一朝天子一朝臣,謝太傅和謝北府,幾百年前一時英才,到今日也不過是埃塵。柳家當年不在南渡之列,現在卻已是大週四貴姓之一。百年沉浮,起起落落,配不上,就是配不上。”謝宛並不聽信對方的安慰,不過,她也不在意這些虛名,從長姐開拓西境商道開始,謝宛的目光就不止停留在名利和浮華上。
換言之,她並不覺得自己卑賤。但是,柳洲隱的出身和家族,常人難以企及。在這種環境裡長大的郎君,讓她一個江湖人看了也不禁心折。霽月清風,聲如金石般擲地有聲,如光如英,翛然而立——這樣一個人,就算是在江湖上,也是不錯的男兒。
“我的話你別放在心上。”柳洲隱一笑,他只是想活躍氣氛,沒別的意思。
“沒有,我實話實說而已,柳二郎客氣了。”謝宛低著頭,側眼看向身後的阿蓉。
東宮對阿蓉而言,再熟悉不過。她曾經和阿孃相依為命,太子妃見她們孤苦無依,就收留了她們。阿蓉的娘親最擅長做各種新奇的發式,古畫上仙女的發髻,娘親只要一看就會做。那時候太子妃才十三歲,太子年齡也不大,兩個人並肩而立,落了一肩膀的花瓣,卻還是紅著臉不知道說什麼。
太子對太子妃很好,無微不至。阿蓉聽宮裡的僕婦說起過,太子是流落在民間的皇子,進了東宮後,自己的母親就失蹤了。從小生長在田野之間的孩子,心裡並不覺得榮華富貴有多麼吸引人,牆內規行矩步,如履薄冰;牆外草長鶯飛,縷縷炊煙,都更快活恣意。阿蓉卻不懂,“太子已經有整座東宮了,他還不滿足麼?”
“如果讓你阿孃離你遠遠的,再給你這座皇宮,你要麼?”僕婦說道,“我也不是可憐那些主子,就是覺得,他們風光得很,使喚這個,使喚那個,但有些東西,再有錢也得不到。當然,說不定他們不覺得這些東西好呢。”
“我不要離開我阿孃,世上待我好的也只有我阿孃。”有時候阿蓉總會胡思亂想,太子會想自己的娘嗎?每次遇見太子,阿蓉都不敢抬頭看他,僅僅只有一次,她偷偷看了一眼,太子長得很端正,一雙丹鳳眼,眼角微翹,長眉快要入鬢,那副硬挺脊樑,是身為下人的自己不具備的。但是不知為什麼,她卻從太子的眉眼裡看出些許愁緒和哀傷。
那種眼神,她太清楚了,她看快要凋謝的花兒就是這種眼神。可是那天,沒有什麼花謝了啊,甚至梨花開得正是繁盛,和綻放花苞的桃花、木槿花、連翹一起,比長安城小娘子的裙子還鮮豔。啊……再過一段時間就是海棠和石榴的花期了,這兩種花顏色更深,小宮女會在花落了之後,小心翼翼把花瓣從泥土中撿起來,然後搗成汁子,要麼染在指甲上,要麼染裙子穿。
太子在看什麼呢?太子在想什麼呢?這些貴人腦子裡想什麼,阿蓉不懂,年幼的她只有一些小女娘的哀愁和歡樂,大人肯定會覺得她幼稚無聊。
柳洲隱忽然說道:“阿蓉,這裡,很熟悉吧,多看看,多想想,待會兒問你什麼,就不至於說不明白。”
這一聲,像是命令,謝宛道:“阿蓉已經不是奴婢了,她現在是良人,自由身,還請柳二公子,不要對她呼來喝去。”
“謝宛姑娘,我是東宮衛,不管什麼良人賤人,只要威脅到太子,那就是我柳洲隱的仇人。”
阿蓉眷戀地看了看天空,今天陽光正好,麗日青山,有幾只紙鳶停在天上,不知道是哪家的郎君娘子在放紙鳶呢?東宮的松柏青青,好像一直都是這樣。她就像一粒沙子,努力尋找一個安身的縫隙,即便如此,還是被有心之人拾起。安穩日子結束了,以後她再也不能當做什麼都沒發生了。要想讓一片池子布滿波紋,一顆石子足矣。有時候,看起來最精細不能破的局面,破壞它,只要一個再低賤不過的小人。
謝宛隱約覺得不對,但還是什麼都沒說。看了看柳洲隱,那人依舊是穩操勝券的模樣,謝宛當真是厭極了這種神情,身邊一個個的人,於柳洲隱而言,不過棋盤上的棋子,何等輕蔑、何等輕浮!
“謝宛姑娘,你的發髻還沒束好,”行至東宮衛牢獄門口,柳洲隱從腰間的囊袋裡掏出一根玉簪,“給你時間,把頭發紮好吧。”
突如其來的關心讓謝宛不太適應,她下意識地拒絕了,“不用,我哪裡用得到這上好的藍田玉。”她解了頭發,全部頭發披散下來,熟練地分成上下兩股,各紮了兩個辮子,和今天早上一樣,一個斜在頭上,用藍色束帶緊緊束好,另一個辮子撇在胸前。她還用胳膊一抹臉,袖子上沾了滿滿的紅色胭脂。
就當是沒見過,就當是沒肖想過。她心如止水,再不提任何兒女情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