英楊把車停在門口,鑰匙甩給泊車的小弟,剛進門便被任經理一把抱住,笑道:“小少爺如今是貴客了?為什麼許多天不來?有什麼新鮮去處,把我們給忘了?”
任經理來海風俱樂部時間不長,留兩撇小鬍子,白胖臉,遠看像日本人的翻譯官,其實很愛國,經常公然發表抗日言論,英楊都替他捏把汗。他愛國歸愛國,為沈三公子打理海風毫不含糊,接待漢奸談笑風生,人脈四通八達,上到金融機密下到黑市買賣,沒有他不懂行的。
英楊掙脫了笑道:“別處只費錢,你這裡又費錢又費腦子,我總要休息幾天。”說罷了又搭他肩問:“駱正風來了沒?”
任經理遞個會心的眼神,呵呵笑道:“來了,二樓6號間!你是知道駱處長來了,因此趕來贏錢?”
英楊噗嗤一笑,並不反駁,抽身要往樓上去,任經理又拖住了神秘道:“聽說大少爺回來了?”英楊心裡敲個警鐘,不露聲色道:“是啊,中午回來的。”
“大少爺這次要高就了?”
英楊含笑點頭,擺出很瞭解t又不方便講的樣子。任經理眼睛放出光來,笑盈盈道:“沒事帶你哥來放鬆放鬆,咱們這裡文明,大少爺準定歡喜。”
英楊急著見駱正風,敷衍著滿口答允,終於脫身上了二樓。他剛走到6號,便見門咚得開了,駱正風氣呼撥出來,身後跟著個年輕男人,英楊認得,是杜佑中的秘書湯又江。
“什麼事非得要我去?”駱正風滿臉不高興問。湯又江正要說話,看見英楊又緘了口。駱正風瞅一眼英楊,索性道:“英副廠長來了?正好,杜主任有事召集,咱們同去罷。”
湯又江慢悠悠提醒:“駱處長!”
駱正風回望他道:“這是兵工廠的英副廠長,他大哥是英柏洲,林想奇的學生,中午剛到上海,你明白了嗎?”
湯又江年紀不大,還帶著學生模樣,被駱正風問得皺眉毛。英楊打圓場道:“什麼要緊事非帶著我?我是來玩牌的。”
“別玩牌了,先換個地方來八圈麻將吧。”駱正風圈著他肩膀往外走,道:“杜主任召集,誰也別想跑。”
三人從後樓梯下來,打後門出去。英楊說開了車來,駱正風於是坐他的車,叫湯又江在前帶路。上了車,英楊問:“什麼事啊?”駱正風不耐煩:“杜佑中有毛病,打麻將非得叫人陪。”
“他缺腿子嗎?”
駱正風冷笑:“他怕死。跟別人玩怕被鋤奸團解決嘍,因此叫我們幾個陪。你說煩人不煩人,我最討厭打麻將。”
“所以你拖著我。”英楊不高興。
駱正風露出友好笑容,巴結道:“小少爺十項全能,射擊騎馬臺球橋牌無所不精,區區麻將能難倒你?”
英楊不給面子說:“是沒錢輸了吧。”
這話一針見血,駱正風沉默半晌,咬牙道:“娘希匹,還不能贏!只能輸!”
英楊笑道:“這種話少說,給我聽見就算了。”
駱正風笑笑不答。英楊揣度如何開口講藤原加北的事。駱正風雖然沒“上進心”,但他並不傻,敏感話講出來只能叫他起疑心。
他扳動方向盤,跟著湯又江的車拐彎,低低抱怨:“選哪裡打牌啊?越走越偏。”
“你知道落紅公館嗎?”駱正風問。
“不知道,是哪裡?”
“終於有小少爺不知道的去處嘍。”駱正風得意之間,湯又江駛進一處庭院,英楊跟著進去。天黑,他只記得門口有兩根石柱,頂上各安著圓白路燈。
落紅公館的院子很大,用洋花匠打理,把樹木修剪的有稜有角左右對齊,完全抹殺中式庭院的隨意之美。
進了院子就有人引導,要他們把車子停到左側跨院。英楊停妥車下來,便聽著身後有人喚道:“小少爺!”
英楊後退兩步,在燈影子裡找到自家的司機,不由奇道:“你怎麼在這裡?”
“大少爺在裡面呢。”司機抄著兜笑道:“剛來沒一會兒。”
英柏洲也在落紅公館?中午剛到上海,晚上就有應酬,這效率可以。英楊順口叮囑兩句,跟著駱正風往正屋走去。
他們經過一處水景,圓池裡立著大理石裸女,肩上扛著水罐,一引細流汩汩而出,落進水池。英楊往池裡張望,水面鋪著幾朵睡蓮,三兩尾紅鯉在葉間出沒。
英楊覺得這不中不西還挺有趣,駱正風已催他走了。門廳有服務生迎接,穿白襯衫黑馬夾,生得唇紅齒白,講話文質彬彬,服務生見著湯又江就鞠躬,熟稔極了。
英氏是大公司,英華傑的房子也算大手筆,然而跨進落紅公館的客廳,英楊還是吃驚了。一掛三層樓高的水晶吊燈傾瀉銀河般垂下來,電力管制拿它毫無辦法,亮得璀璨耀眼。屋裡不知噴了什麼香,既沒有舊式薰香的煙火氣,也沒有西洋香水的化學味,只叫人心怡神和。正中一套寶藍絲絨沙發,用金絲線絡著邊,扶手邊垂下兩寸長的流蘇。
另有一位幹淨漂亮的服務生迎出來,說杜主任在二樓小書房,請各位上去。英楊跟著往二樓去,樓梯上鋪著極厚的深紫絨毯,皮鞋全陷進去,丁點聲音也沒有。
小書房並不小,進門是墨綠皮沙發,靠裡擱著麻將臺子。杜佑中坐在沙發上抽雪茄,他身後站著個女人,穿件米黃地斜紋綢旗袍,耳朵上別著鑽石耳釘,眼睛亮晶晶直盯著英楊。
惠珍珍,英楊立即認出來。